第一幕

县府办三楼的走廊里。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

林舟刚从会议室出来，手里攥着一叠厚厚的苹果订单，嘴角还带着没散去的笑意——“皖北双村苹果”上线电商平台才半个月，订单就突破了五千单，线下批发商也踏破了合作社的门槛，两村村民的分红清单刚统计出来，人均比去年多赚了近三千块。

“林舟，等一下。”

身后传来李曼的声音，她穿着一身合体的职业装，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快步追了上来。

走廊里还有几个办公室的同事，看到两人停下，都下意识放慢了脚步，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自从举报风波后，李曼和林舟几乎没怎么私下说过话。

林舟转过身，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客气地问：“李科员，有事吗？”

“当然是好事。”李曼走到他面前，将文件袋递过去，声音压得不算低，刚好能让周围的同事听到，“市里刚下发的‘优秀基层干部遴选’通知，全县就两个推荐名额，我爸特意帮你争取到一个。”

“优秀基层干部遴选？”林舟愣了一下，没立刻接文件袋，“我没报名啊。”

“不用你报名，组织推荐就行。”李曼把文件袋塞进他手里，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手背，又迅速收了回去，“这可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要的机会，能直接调去市里工作，行政级别提一级，待遇也比县里好太多，平台完全不一样。”

周围的同事立刻议论起来，党政办的小王凑过来，羡慕地说：“林哥，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市里的资源、人脉，比在乡镇基层强太多了，你可得抓住！”

“是啊林舟，你在基层干了这么久，又是选调生，早就该往上走了。”另一个老同事也跟着附和，“李副主席肯帮你，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别错过了。”

林舟捏着文件袋，指尖能感受到里面纸张的厚度，心里却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他打开文件袋，里面是遴选通知和推荐表，推荐表上已经盖好了县府办的公章，只等着他签字确认。

“你不用急着答复我。”李曼看着他的表情，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复杂，“但我得跟你说清楚，这个名额有多难得。全市就选拔二十个人，都是各县的骨干，以后的发展不可限量。”

“为什么是我？”林舟抬头看她，语气平静，“举报风波刚过，我这情况……”

“正因为如此，才更该抓住这个机会。”李曼打断他，声音里带着点急切，“基层的环境多复杂啊，你踏实干事，可总有人背后使绊子。去了市里就不一样了，平台大，规矩也更规范，没人敢随便给你穿小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舟手里的订单，语气软了些：“我知道你现在在搞合作社，苹果卖得不错，可基层工作能做一辈子吗？你是省大中文系的高材生，不该一直困在田埂上，你的才华值得更好的平台。”

林舟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推荐表上的公章。

他想起刚到青杨镇的时候，每天对着那些“拔高政治高度”的公文，心里满是迷茫，是东河村的浇水争执、苏家村的抗灾、两村的协作，让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不是在高楼大厦里写空话，而是在田埂上做实事。

“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苏晓想想。”李曼看出了他的犹豫，又抛出了一个筹码，“苏晓在县中学当老师，工资不高，工作也辛苦。你去了市里，她就能跟着调过去，进市重点中学，工作轻松，待遇也好。你们以后结婚、买房，市里的资源哪点不比县里强？”

这话戳中了林舟的软肋。

他和苏晓结婚以来，因为自己在基层，收入不算稳定，苏晓跟着他，没享过什么福，反而跟着操心受累——抗灾的时候陪他熬夜清淤，合作社起步的时候帮他挨家挨户做工作，举报风波的时候，更是顶着压力帮他收集证词。

“我听说苏晓她爸的果园，今年虽然赚了钱，但果树的老龄化越来越严重，以后打理起来更费劲。”李曼继续说，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提醒，“你去了市里，手里的资源多了，说不定能帮着找些专家，或者争取点农业补贴，比你现在在基层一点点摸索强多了。”

走廊里的同事还在看着，小王拍了拍林舟的肩膀：“林哥，李科员说得对，这可是改变命运的机会。你在基层干得再好，顶多就是个镇干部，去了市里，那可是一步登天。”

“是啊，别犹豫了，多少人想求这个机会都求不来。”

林舟深吸了一口气，把文件袋放进公文包，抬头对李曼说：“谢谢你，李科员，这个事我得好好想想，跟苏晓商量一下。”

“应该的，毕竟是大事。”李曼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给你三天时间，下周一之前得把推荐表交上去，逾期就作废了。”

她转身要走，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林舟，我知道你心里装着村民，但人总得为自己打算。基层的日子太苦了，你值得更好的。”

李曼走后，同事们又围着林舟说了几句羡慕的话，才各自回了办公室。

林舟站在走廊里，阳光照在身上却没觉得暖和，公文包里的文件袋像块石头，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

他掏出手机，想给苏晓打个电话，手指划过屏幕，却看到了合作社微信群里刚发来的消息——苏晓正在帮着村民打包苹果，还拍了几张照片，照片里的村民们笑得满脸皱纹，手里捧着刚装箱的苹果，眼里满是欢喜。

林舟的手指顿住了。他想起半个月前，合作社第一次给村民分红，苏家村的老王拿着一沓现金，拉着他的手说：“林干部，我活了六十多岁，第一次赚这么多钱，我那在外打工的儿子，都说要回来跟着你干了。”

还有李家庄的李大山，之前一直跟着李曼挑刺，现在每次见到他，都远远地就打招呼，说：“林干部，多亏了你，我家的果园才收成这么好，以后你说啥我都听。”

这些画面在脑海里闪过，林舟握紧了手机，转身朝着楼梯口走去——他得去合作社看看，顺便，跟苏晓好好说说这件事。

走出县府办大楼，门口的石狮子沐浴在阳光下，林舟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天空，心里乱糟糟的。

他知道李曼说的是实话，这个遴选机会确实难得，去了市里，他能有更好的发展，苏晓也能跟着享福。可一想到那些期待的眼神，想到刚起步的合作社，想到田埂上那些还没完成的规划，他又觉得放不下。

“林干部！”

路边传来一声喊，是合作社的货车司机老张，正拉着一车苹果准备去县城发货。老张停下车，探出头来笑道：“林干部，你这是要去哪？刚好顺路，我带你一程。”

林舟拉开车门坐上去，笑道：“去合作社看看，分红发下去，大家干劲怎么样？”

“别提多足了！”老张一边开车一边说，“苏老师正在那边组织村民打包，还有好几个邻村的，都来打听想加入合作社呢。对了林干部，我儿子昨天给我打电话，说想辞掉城里的工作，回来跟着你搞苹果种植，你看行不行？”

“当然行啊，年轻人有想法、有干劲，我们合作社正需要这样的人。”林舟笑着回应，心里却更纠结了——如果他走了，合作社怎么办？刚起步的品牌，刚建立起来的协作模式，难道要半途而废？

货车一路颠簸着往合作社驶去，路边的麦田绿油油的，远处的苹果园里，村民们忙碌的身影隐约可见。

老张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以后的打算：“等明年，我们是不是可以再引进几个新品种？我听人说现在有一种早熟苹果，市场价格挺高的。还有，电商直播现在挺火的，能不能请苏老师帮忙直播带货？”

林舟听着他的话，脑子里却不断浮现出遴选通知上的内容——市里的工作环境、晋升空间、更好的待遇……这些诱惑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又被田埂上的笑声一次次压下去。

他掏出公文包里的文件袋，打开看了一眼推荐表，上面“优秀基层干部”几个字格外醒目。他想起周明远曾经跟他说过：“基层是个大舞台，能干事、肯干事，就一定能有作为。但如果有更好的机会，能做更多的事，也不用死守着一个地方。”

可什么才是“做更多的事”？去了市里，他或许能接触到更高层面的政策，能争取到更多的资源，但那些资源，还能精准地落到像苏家村、李家庄这样的小村落吗？还能真切地感受到村民拿到分红时的那种“心沾甜”吗？

“林干部，到了。”

老张的声音把林舟从思绪中拉回来，货车已经停在了合作社的院门口。

院子里热闹非凡，村民们正忙着打包、称重、贴快递单，苏晓穿着一件简单的蓝色外套，袖子挽到胳膊肘，正帮着一位老大娘把苹果装进纸箱里，阳光照在她脸上，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她却笑得一脸灿烂。

林舟推开车门走下去，苏晓看到他，眼睛立刻亮了，笑着迎上来：“你怎么来了？今天不用上班吗？”

“刚开完会，过来看看。”林舟把文件袋重新塞进公文包，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些，“订单怎么样？没出什么问题吧？”

“挺好的，就是人手有点不够，刚才还跟老张说，想请他儿子回来帮忙呢。”苏晓擦了擦脸上的汗，指着院子里的村民说，“你看，大家都干劲十足，邻村的王支书也来了，想跟我们谈联合种植的事。”

林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李家庄的村支书正和苏家村的村主任坐在角落里谈话，两人脸上都带着笑意，再也没有了之前的隔阂。

“对了，分红的钱大家都收到了吧？有没有人有意见？”林舟问。

“哪能有意见啊，个个都笑得合不拢嘴。”苏晓笑着说，“老王叔还特意给我送了一筐刚摘的苹果，说让你尝尝鲜，我放在那边的桌子上了。”

林舟看着她眼里的光，心里的纠结更甚了。他张了张嘴，想说遴选的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看到苏晓失望的眼神，更怕自己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怎么了？脸色不太好。”苏晓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是不是开会累着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她的手心暖暖的，带着点泥土的气息，林舟心里一暖，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没什么，就是有点事想跟你商量，晚上回家再说吧。”

苏晓看出他有心事，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只是笑着说：“好，那你先坐着歇会儿，我把这点活干完，咱们就回家。”

林舟看着她转身忙碌的背影，又看了看院子里热火朝天的景象，公文包里的文件袋仿佛越来越沉。

他走到墙角的桌子边，拿起一个老王叔送的苹果，擦了擦就咬了一口，甜脆的汁液在嘴里散开，带着阳光和泥土的味道—也是他最舍不得放下的味道。

第二幕

傍晚的苏家村，夕阳把苹果园染成了金黄色，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林舟和苏晓并肩走在田埂上，脚下的泥土还带着白天的温度，踩上去软软的。

“到底是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苏晓侧过头看他，眼里带着好奇，“是不是合作社出什么问题了？还是县府办那边又有麻烦？”

“都不是。”林舟停下脚步，从公文包里掏出那个牛皮纸文件袋，递给她，“你看看这个。”

苏晓接过文件袋，打开拿出里面的遴选通知和推荐表，逐字逐句地看着，脸上的表情从好奇慢慢变成了惊讶。

“优秀基层干部遴选？调去市里工作？”苏晓抬起头，看着林舟，“这是……好事啊，怎么还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是好事，可我拿不定主意。”林舟叹了口气，在田埂边的石头上坐下来，“李曼说，这是她爸特意帮我争取的名额，全县就两个，机会特别难得。去了市里，级别能提一级，待遇也比现在好，你也能跟着调去市重点中学。”

苏晓也坐了下来，手里拿着推荐表，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自己想不想去？”

“我不知道。”林舟摇摇头，语气里满是纠结，“我想过，去了市里，平台确实更大，或许能做更多的事。可我又放不下合作社，现在‘皖北双村苹果’刚有起色，邻村也想加入，还有很多规划没落实。如果我走了，合作社怎么办？两村的协作刚稳定下来，万一又出问题怎么办？”

“还有村民们，”他接着说，“老王叔的儿子想回来搞种植，李大山也越来越支持我们，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要是走了，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苏晓静静地听着，手里的推荐表被她捏得有些发皱。她抬头看向远处的苹果园，夕阳下，那些挂满果实的果树像一个个沉默的哨兵，守护着这片土地。

“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说过什么吗？”苏晓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