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齐永明七年(489年),建康城(今江苏南京)城南的贫民巷内,一阵微弱的婴儿啼哭划破了潮湿的空气。俞宝庆佝偻着身子,看着襁褓中瘦弱的女儿,眉头拧成了疙瘩。彼时的南齐,虽承永明之治的余韵,江南地区歌舞升平,但底层百姓的生计,依旧如风中残烛。俞宝庆靠帮人搬运货物为生,妻子李氏在家缝补浆洗,一家三口挤在不足十平米的茅草屋内,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这个女婴,便是后来名动天下的潘玉儿,此时的她,还只有一个俗气的小名——俞尼子。“尼子”之名,并非指她与佛教有关,而是当时江南市井对贫苦人家女儿的泛称,带着几分卑微与随意。俞尼子的童年,是在泥泞与喧嚣中度过的。她记事起,看到的便是父亲被汗水浸透的脊背,母亲布满老茧的双手,以及巷口小贩嘶哑的叫卖声。贫民巷外,便是建康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那里有达官贵人的马车疾驰而过,有绸缎庄里流光溢彩的锦缎,有酒楼中飘出的诱人香气,可这一切,都与巷内的俞家无关。
俞尼子长到五岁时,已显露出惊人的容貌天赋。她的皮肤白皙得像初春的梨花,眼睛大而明亮,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股未经雕琢的灵气。更特别的是她的双脚,比同龄女孩小巧许多,脚踝纤细,脚趾圆润,仿佛天生便是为精致而生。只是在食不果腹的日子里,这双“美足”并无用处,反而因脚型偏小,让她跑跳时比别的孩子更费力。
永明十一年(493年),南齐政局骤变。齐武帝萧赜病逝,皇太孙萧昭业继位,却因荒淫无道,仅一年便被西昌侯萧鸾(即后来的齐明帝)废杀。萧鸾篡位后,大肆诛杀宗室诸王,朝堂之上人人自危,民间赋税也陡然加重。俞宝庆的搬运活计日渐减少,家里常常断粮。看着日渐消瘦的女儿,俞宝庆狠下心,托人打听能否将俞尼子送到富贵人家做丫鬟,至少能让她有口饭吃。
转机在隆昌元年(494年)到来。时任大司马的王敬则,因助萧鸾登基有功,权势滔天。王敬则出身行伍,虽身居高位,却偏爱市井娱乐,府中豢养了不少乐伎、舞姬,时常在家中设宴取乐。这一年,王敬则府中要挑选一批年幼的乐伎培养,俞宝庆通过同乡的关系,将六岁的俞尼子送到了王府。
当俞尼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怯生生地站在王敬则府的庭院中时,负责挑选的管家一眼便注意到了她。那双眼眸里的清澈与灵动,是府中其他孩子所没有的,而那双小巧的脚,更是让管家暗自惊叹——这般天生的“贵相”,或许能成为府中一绝。就这样,俞尼子成了王敬则府中的一名乐伎学徒,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乐伎的训练远比想象中残酷。每日天不亮,俞尼子就要跟着师傅练习基本功:压腿、下腰、练声、学乐器。她的脚型偏小,练习舞步时常常磨出血泡,夜里躺在床上,疼得睡不着觉,只能偷偷抹眼泪。但她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生路,便咬着牙坚持。王府中的乐伎多是贫苦人家出身,彼此间既有扶持,也有竞争。有年长的乐伎嫉妒俞尼子的容貌,故意在她的舞鞋里放小石子,可俞尼子发现后,只是默默倒掉石子,依旧笑着向对方问好。久而久之,府中之人虽嫉妒她的天赋,却也佩服她的隐忍。
王敬则对俞尼子颇为关注。这位武将出身的权臣,虽不懂音律,却喜欢看她跳舞。俞尼子的舞姿,带着一种市井女孩特有的鲜活,不像其他乐伎那般刻板。一次宴会上,俞尼子跳完一支《采莲曲》,王敬则指着她笑道:“这孩子跳得,倒像是从水里刚出来的莲花,干净得很。”说着,便赏了她一对银镯子。俞尼子捧着镯子,第一次感受到了“被重视”的滋味,也更加坚定了要在王府站稳脚跟的决心。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建武五年(498年),齐明帝萧鸾病逝,十六岁的太子萧宝卷继位。萧宝卷自幼被萧鸾溺爱,性格乖戾,嗜好玩乐,对朝政毫无兴趣。王敬则因是前朝重臣,又手握兵权,遭到新帝的猜忌。同年十一月,萧宝卷暗中下令削夺王敬则的兵权,王敬则得知后,怒而在会稽起兵反叛。
消息传到王府时,俞尼子正在练习琵琶。听到府外传来的厮杀声,她吓得浑身发抖。管家匆忙带着几个年幼的乐伎躲进柴房,嘱咐她们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许出声。夜里,柴房外火光冲天,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俞尼子抱着琵琶,缩在角落,透过柴房的缝隙,看到王府的侍卫被叛军斩杀,府中的珍宝被抢掠一空。她知道,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又一次没了。
王敬则的反叛很快被平定,其家族被灭族,府中财产被抄没,乐伎、丫鬟则被没入宫中,成为官奴。当禁军将俞尼子和其他乐伎押往皇宫时,她看着沿途破败的王府,心中一片茫然。她不知道,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将彻底改变她的命运,让她从一个卑微的乐伎,成为搅动南齐风云的“潘玉儿”。
永元元年(499年)正月,俞尼子与其他二十余名乐伎一同被送入皇宫。彼时的萧宝卷,正沉浸在继位的新鲜感中,每日召集宫中乐师、舞姬,在殿内寻欢作乐。负责管理宫奴的宦官,见俞尼子容貌出众,便将她编入了“清商署”——这是南朝掌管宫廷乐舞的机构,汇聚了天下最优秀的歌舞人才。
清商署的日子,比王敬则府更加严苛。宫中规矩繁多,稍有不慎便会招来责罚。俞尼子每日穿着统一的青布衣裙,与其他乐伎一同练习歌舞,日子过得平淡而压抑。她以为,自己或许会像无数宫奴一样,在深宫之中耗尽青春,最终默默无闻地死去。
改变命运的机会,出现在永元元年的三月初三。这一天是上巳节,萧宝卷在宫中的芳林园设宴,召集清商署的乐伎表演助兴。俞尼子被安排在歌舞队的末尾,穿着一身淡粉色舞衣,手持莲花灯,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她的舞姿轻盈灵动,宛如月下的流萤,不经意间,她抬起头,恰好与萧宝卷的目光相遇。
萧宝卷瞬间愣住了。他见过无数美人,宫中的嫔妃个个容貌秀丽,却都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与拘谨。而眼前的这个女子,眼神清澈,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慌乱,却又透着一股未经雕琢的鲜活。尤其是当她跳舞时,裙摆下露出的那双小脚,随着舞步轻轻点地,仿佛踏在人的心上。萧宝卷顿时来了兴趣,指着俞尼子,对身边的宦官说:“那个末尾的舞姬,叫什么名字?让她单独来跳一支。”
俞尼子听到传唤,心中一惊,强压着紧张,走到殿中中央。她没有选择复杂的舞步,而是跳起了在王敬则府中学过的《采莲曲》。没有华丽的伴奏,只有她轻盈的身影在殿中旋转,宛如一朵初绽的莲花。萧宝卷看得入了迷,当她跳完舞,屈膝行礼时,萧宝卷忍不住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仔细打量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萧宝卷的声音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却又透着帝王的威严。
“回陛下,奴婢俞尼子。”俞尼子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
“俞尼子?”萧宝卷皱了皱眉,“这名字太俗气,配不上你。”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她白皙如玉的脸颊上,“你这般模样,宛如美玉雕琢而成,从今往后,便叫潘玉儿吧。”
“潘玉儿”——这个名字,像一道光,照亮了俞尼子灰暗的人生。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眼中充满了感激与敬畏。萧宝卷看着她眼中的光芒,心中更加欢喜,当即下令,将潘玉儿从清商署调出,封为“贵妃”,安置在显阳殿居住。
从宫奴到贵妃,潘玉儿的身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显阳殿是宫中最华丽的宫殿之一,殿内铺着西域进贡的地毯,墙壁上挂着顾恺之的画作,案几上摆放着金银器皿。宫女们小心翼翼地为她梳妆,为她换上绫罗绸缎,可潘玉儿却常常感到不安。她知道,自己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过人的才学,仅凭帝王一时的喜爱,这份荣宠或许如昙花一现。
萧宝卷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对她愈发宠爱。他知道潘玉儿出身市井,吃不惯宫中油腻的食物,便命御膳房每日做江南市井的小吃:糖糕、馄饨、豆腐脑,亲自送到显阳殿。他见潘玉儿常常望着窗外发呆,便问她是不是想家了。潘玉儿低下头,小声说:“奴婢只是怀念以前在巷子里,听着小贩叫卖声的日子。”
萧宝卷听后,哈哈大笑:“这有何难?朕给你造一个‘巷子’便是。”
没过几日,萧宝卷便命人在御花园的西侧,仿照建康城南的市井,修建了一条“模拟街道”。街道两旁,搭建了数十间商铺,有绸缎庄、酒肆、茶馆、杂货店,甚至还有当铺和铁匠铺。他让宦官、宫女们扮演商贩和百姓,有的叫卖货物,有的讨价还价,有的喝酒聊天,俨然一副真实的市井景象。萧宝卷亲自为潘玉儿戴上头巾,让她担任“市令”(即市场管理员),而自己则穿上粗布衣裳,戴上帽子,扮演“市魁”(即市场巡查官)。
每日处理完朝政(实则大多时候都在敷衍),萧宝卷便拉着潘玉儿来到“市井街”。潘玉儿学着市井中管理员的样子,时而检查商贩的货物是否合格,时而调解“顾客”与“商贩”的纠纷。有一次,一个扮演商贩的宫女“卖”假货给“顾客”,两人吵了起来,潘玉儿假装生气,命人将“商贩”拉到一旁,打了几板子——而那“行刑”的人,正是萧宝卷。萧宝卷拿着竹板,轻轻打在宫女身上,嘴里还念叨着:“让你卖假货,下次再犯,定不饶你!”逗得潘玉儿笑得前仰后合。
宫中的嫔妃们见潘玉儿如此受宠,心中嫉妒不已,纷纷在萧宝卷面前说她的坏话。皇后褚氏是名门之后,对潘玉儿的出身极为鄙夷,曾在宴会上故意刁难她,让她当众弹奏难度极高的《广陵散》。潘玉儿本就不擅长这首曲子,弹到一半便断了弦,尴尬地站在原地。萧宝卷见状,当即拍案而起,指着褚皇后怒斥:“玉儿出身市井又如何?她比你们这些只会装腔作势的女人有趣百倍!”说着,便拉起潘玉儿,拂袖而去,留下满殿嫔妃面面相觑。
自此之后,宫中再无人敢轻视潘玉儿。而潘玉儿也渐渐放下了心中的不安,开始享受这份荣宠。她知道,萧宝卷虽然荒唐,却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在这个冰冷的皇宫里,只有萧宝卷,会把她的喜好放在心上,会为她营造一个“家”的模样。这份依赖,渐渐变成了深植心底的爱意。
随着对潘玉儿的宠爱日益加深,萧宝卷的荒唐也愈发变本加厉。他觉得显阳殿不够华丽,配不上潘玉儿的美貌,便下令拆除显阳殿,修建新的宫殿。为了让宫殿尽快完工,他征调了数万民夫,日夜赶工,甚至不惜克扣民夫的口粮。大臣们纷纷上书劝谏,说此举会加重百姓负担,引发民怨。萧宝卷却置若罔闻,还怒斥大臣们:“朕为贵妃修宫殿,关你们何事?再敢多言,定斩不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