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库厚重的门扇洞开,阴冷的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陈年桐油的气味。一排排架阁上,戈戟如林,弩箭成山,冰冷的金属光泽映照着司马懿毫无波澜的脸。司马师与司马昭垂手立于他身侧,甲胄上的血污尚未完全擦拭干净。尚书令司马孚则静立稍后一步,眉头微锁,关注着兄长的每一个指令。
“城内肃清,只是第一步。”司马懿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枯瘦的手指划过架上一张摊开的洛阳舆图,最终重重按在城北洛水之上,“曹爽拥天子与数万禁军在外,他若狗急跳墙,回师猛扑,洛阳城墙再坚,也难免一场血战。”
他的指尖顺着洛水向南,点在了连接南北官道的咽喉——洛水浮桥。
“此地,才是决胜之所。”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两个儿子,最后落在司马孚身上,语气缓和了些许,“三弟。”
司马孚立刻上前一步:“二哥。”
司马懿微微颔首,带着对手足同胞才有的温情与信任的口吻道:“需即刻拟就一道呈送陛下的表文,陈明我等不得已之举,历数曹爽之罪,并申明我等只欲罢其兵权,以安社稷。此事关乎大义名分,交由你来执笔,我最是放心。”
“孚明白。”司马孚肃然应下,无需多言,他已领会兄长意图——此文既要义正辞严,亦需给曹爽留下看似可行的退路。
司马懿随即看向次子:“昭儿,你与蒋太尉(蒋济)、高司徒(高柔)留守城内。稳定百官,肃清曹爽余党,凡有异动者,可先斩后奏。”语气回归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孩儿领命!”司马昭肃然应道。
司马懿的目光转向长子,那双深陷的眼眸里终于闪过一丝属于猎手的锐光:“师儿,点齐中军精锐,随我移营洛水浮桥。要大张旗鼓,让全城,不,让可能窥探洛阳的每一双眼睛都看到,我司马懿,已扼住了曹爽的咽喉。”
“是!”司马师抱拳,玄甲铿锵,转身便去调兵。
巳时三刻,洛阳城内再次骚动起来。一队队黑衣玄甲的士兵,如同黑色的潮水,涌出武库,穿过尚显空旷的街道,径直奔向北城。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雷鸣。沿途百姓门窗紧闭,只敢从缝隙中窥视这支刚刚血洗了武库、控制了京师的军队,以及那辆被精锐亲兵簇拥着的、载着太傅司马懿的安车。
车驾抵达洛水南岸。寒风自河面刮来,吹动司马懿花白的须发。他下了车,在一众将领的护卫下,踏上微微晃动的浮桥。桥下,洛水汤汤,流淌着千年不变的寒意。
他立于桥头,遥望北方高平陵的方向,身形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显得瘦削,却又如磐石般稳固。
表文已由司马孚拟就,言辞恳切而犀利,字字句句立于礼法大义之上。司马懿亲自审定,每一桩罪状,每一次引述先帝与太后,都精准地指向大义名分。表成,他并未派遣寻常黄门侍郎,而是做出了更精心的安排——召来了侍中许允与尚书陈泰。
许允,高阳名士,与夏侯玄、李丰等“清流”交好,素来被视为曹爽一系可以信任的人物;陈泰,颍川陈氏之子,其父陈群乃文帝曹丕托孤重臣,本人与曹爽、司马氏两方皆有交情,身份超然。派此二人前往,正是要利用他们能被曹爽阵营接受的身份,增强劝降话语的可信度。
司马懿对二人面授机宜:“烦劳二位走一趟高平陵,宣示此表,面陈曹爽。告知他,太傅别无他事,只是削其兄弟兵权而已。只要他早自归罪,交出兵权,便可止息干戈,我司马懿保证,仅免其官职,绝无其他祸患。”他刻意使用了“止免官,无他祸”、“太傅别无他事,只是削汝兄弟兵权而已”等清晰无比的承诺。
“下官明白,定当竭力劝说大将军。”许允与陈泰领命,持表文即刻出营,策马直奔高平陵。
看着二人绝尘而去的背影,司马懿对身侧的司马师低语,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此二人前往,其言更易入曹爽之耳。要让陛下身边的将士,让天下人都看清楚,我等是奉诏讨逆,拨乱反正,且留有余地。曹爽见表,又闻此承诺,军心必乱!”
浮桥大营初具规模,哨塔林立,旌旗在河风中猎猎作响。司马懿正在帐中与司马师推演曹爽可能做出的反应,一名斥候疾步入内禀报。
“太傅,大将军府司马鲁芝、参军辛敞,夺开津阳门,率数十骑往北去了!”
司马师眉头一皱,手按上了剑柄。司马懿却只是摆了摆手,神色平静无波:“鲁芝、辛敞,乃忠义之士,各为其主罢了。些许疥癣之疾,无碍大局。”
然而,这份从容仅持续了片刻。司马懿的目光扫过舆图上代表各官府邸的标记,最终落在大司农官署的位置,眼神骤然一凝。
“不对……”他低声自语,随即抬头,语气变得急促而严肃,“师儿,速派一队得力人手,持我名帖,即刻前往大司农桓范府上!言辞要‘客气’,就言太傅有要事相商,请其过府一叙。但务必将他‘请’来,不容有失!”
他特意加重了“请”字的读音,司马师立刻心领神会——这是要软禁桓范,绝不能让这个足智多谋且掌管粮草调度的“智囊”有机会与曹爽会合。
“明白!我亲自安排可靠之人前去。”司马师领命,快步出帐调派。
帐内恢复了暂时的寂静,但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开始弥漫。司马懿不再安坐,他站起身,在案几旁缓缓踱步,目光时不时瞥向帐外,显然在等待派往桓府的消息。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终于,帐外传来急促而略显狼狈的脚步声。先前奉命前去“邀请”桓范的队率带着几名甲士回来了,他单膝跪地,脸上满是愧赧与惶恐:
“太傅!属下……属下失职!我等奉命到了桓府,确已见到大司农,并传达了太傅‘相请’之意。他当时并未推拒,只说要入内室更换朝服,属下不疑有他,便在厅中等候。谁知……谁知他竟从后门潜出,直奔平昌门方向去了!我等发现后立刻去追,却终究迟了一步!”
队率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继续说道:“属下等追至平昌门,质问守门司马司蕃。他起初还想搪塞,被属下按住才吐露实情……说桓范手持大司农印信,假称身负郭太后密诏,需立刻出城宣达,他不敢阻拦,已然放行……此刻,那桓范怕是已出去一个多时辰了!”
“什么?!”司马懿猛地转身,身下的胡床被他剧烈的动作带得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摩擦。他面前的案几也被撞得一晃,方才书写奏表余墨未干的笔“啪”地掉在地上,溅开一团刺目的污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