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镇定在这一刻粉碎。司马懿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方才的从容荡然无存,一股计划被打乱、性命可能受到威胁的惊怒直冲头顶。
“智囊泄矣!”他脱口而出,声音因震惊和愤怒而微微发颤,“桓范足智多谋,深谙军政,更掌钱粮之钥!若曹爽听其谋,挟天子迁都许昌,号令天下兵马……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他几乎是吼着对刚刚闻讯赶回的司马师下令:“快!立刻另派精锐骑兵,选最快之马,循官道全力追赶!务必将其截回!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一队骑兵呼啸出营,沿着官道向北追去。但司马懿和司马师都清楚,桓范既已出城,又抢得了先机,追上的希望极其渺茫。
帐内的气氛骤然凝固。司马师看着父亲瞬间苍老了几分的侧脸,感受到了自政变发动以来最真切的危机。
短暂的震惊与愤怒过后,司马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深知,此刻一步走错,便是万丈深渊。
“速请蒋太尉、高司徒来我帐中议事!”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稳,但眼底的焦灼却难以尽掩。
片刻,蒋济与高柔匆匆赶到。两人脸上还带着留守城内、肃清反对者的疲惫与紧张。
当司马懿沉声告知桓范已成功出逃投奔曹爽的消息时,蒋济与高柔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帐外的雪地还要白,但他们的眼神在惊惧之外,还飞快地交换了一丝更为沉重的东西。
蒋济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率先开口,语气却并非全是惶恐,反而带着一种试图稳住局面的劝慰:“太傅,事已至此,惊惧无益。依济观之,那曹昭伯(曹爽)素无决断,贪恋家室财物,正所谓‘驽马恋栈豆’,桓范虽有良谋,恐亦难为其所用。太傅或可稍安。”
司马懿目光如冰冷的探针,扫过二人脸上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他何尝不知曹爽很可能不会采纳桓范之策?但事关家族命运,他不敢赌。
他从蒋济与高柔那强自镇定的表情下,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们内心更深层的恐惧:他们固然怕曹爽反扑成功,大家一同覆灭;但他们似乎更怕曹爽失败后,驱走了豺狼,却迎来更难以对付的猛虎。若他司马懿借此机会独揽大权,甚至比曹爽更为专横,那他们这些“从龙之臣”,非但拿不回被曹爽夺去的权柄,恐怕连身家性命都要系于司马氏一念之间,届时天子处境只怕比现在更为不堪。
洞悉于此,司马懿心中冷笑,脸上却瞬间堆满了沉重与……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虚弱。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也低沉沙哑了几分:
“蒋公所言,懿岂不知?然,事关国运,关乎我等身家性命,岂能寄望于对手之愚钝?”他话锋一转,目光诚恳地看向蒋济,“为免生灵涂炭,为安陛下之心,懿思得一策:可否请蒋公修书一封,与那曹爽?陈说利害,劝其罢兵归城。只要他交出兵权,往事便可一概不究。”
此言一出,蒋济与高柔俱是一怔。蒋济下意识地捻须的手指停住了,高柔则微微垂眸,避开司马懿的视线。帐内陷入一阵难言的沉默。写信劝降?这等于将他们二人彻底绑死在司马懿的战车上,再无转圜余地。而且,劝降的内容是什么?底线又在哪里?他们摸不清司马懿的真实意图。
看着二人支支吾吾、不肯接话的模样,司马懿心中了然。他缓缓站起身,步履比平日更显蹒跚,声音带着一种仿佛看透世事的苍凉:
“蒋公,高公,此处并无外人。懿知二位心中所虑,非止曹爽一人而已。”他一句话戳破了那层窗户纸,让蒋济和高柔身体皆是一僵。
司马懿继续表演,语气无比“真诚”:“二位是担心,去了一个曹大将军,又来一个更难相与的司马太傅吧?”他苦笑着摇头,甚至轻轻咳嗽了两声,“不瞒二位,懿此番……并非全然诈病。懿年事已高,精力早不如前,此番强行支撑,实因不忍见武、文二帝基业,毁于宵小之手!只要曹爽交权,肃清朝纲,懿之心愿已了。到时,自当上表陛下,辞去所有官职,返回温县老家,颐养天年。这辅佐陛下、匡扶社稷的重任……终究还是要拜托蒋公、高公二位这样的栋梁啊!”
这话半真半假,既点明了二人的顾虑,又将自己摆在了一个“为国操劳、无意权位”的悲情位置,更是以“告老还乡”的承诺来消除他们的戒心。
蒋济与高柔被说中心事,脸上顿时一阵青白,忙不迭地起身,连声道:“太傅言重了!”“我等绝无此意!太傅乃先帝托孤重臣,德高望重,辅佐陛下,非太傅不可!我等……我等只是从旁帮衬,岂敢有非分之想?”
司马懿摆摆手,打断他们的辩解,神情愈发“恳切”:“那么,二位方才犹豫,是为何故?莫非……是担心懿会对曹爽兄弟赶尽杀绝,不愿担此劝降的干系?”
蒋济见心思已被点破,索性顺着话头,硬着头皮道:“太傅明鉴。曹爽虽有过失,终究是宗室重臣,亦曾受先帝顾命。若……若其肯束手,但削其官职,使其以侯爵归第,保全性命,以示朝廷宽仁,或可安定天下宗室与旧臣之心……此乃济与高司徒一点浅见。”高柔在一旁连忙点头。
终于图穷匕见。司马懿心中冷笑,他要的就是这个“台阶”,这个能让蒋济心甘情愿写信的“条件”。他脸上瞬间焕发出一种被理解的感动,上前一步,紧紧抓住蒋济和高柔的手腕。
“原来如此!二位公忠体国,心存仁念,懿岂是不明事理之人?”他语气激动,拉着二人就向帐外走去,“走!随我来!”
他不容分说,将蒋济和高柔拉到洛水浮桥边。冬日午后的阳光照在河面上,泛起冰冷刺目的鳞光。司马懿松开他们,向前一步,指着脚下沉静而深不见底的河水,声音陡然拔高,清晰无比地划破寒风: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他神色庄严肃穆,甚至带着一丝神圣,“懿指洛水为誓,此番举动,只为社稷,非为私怨。但免官而已,岂有他意?若违此誓,天地鬼神共殛之!”
寒风卷过河面,吹动三人衣袍。蒋济看着司马懿那指天誓日的“诚恳”模样,听着那毒辣无比的誓言,再看向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洛水,心中的疑虑终于被打消了大半。他想起曹爽的庸碌,对比司马懿此刻的“坦荡”与“承诺”,更重要的是,他得到了司马懿“只免官,不害命”的明确保证,这似乎足以向各方交代。
“太傅……何其至诚若此!”蒋济脸上动容,终于彻底下定了决心,“济,愿修此书!必陈说利害,劝那曹爽迷途知返,以免干戈再起,生灵涂炭!”
高柔也长舒一口气,躬身道:“柔,亦附议!”
司马懿紧紧握住蒋济的手,用力摇了摇,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欣慰”笑容:“有劳蒋公!此真乃为国家免动刀兵之大德!”
一场潜在的分裂危机,在洛水河畔,被一番精妙的表演和一纸空泛的誓言暂时弥合。蒋济的人格背书与这“洛水之誓”,成了司马懿手中最锋利的、也是最具迷惑性的武器。至于那誓言本身,在司马懿心中,或许轻得不如河面上掠过的一丝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