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腹老仆苍头在门外低声道:“主公,司徒高柔有紧急要事求见。”
司马师眉头一皱,刚想回绝,却见榻上的司马懿已然睁开了眼睛,那双原本浑浊的眸子里,竟闪过一丝极锐利的光。“让他进来。”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高柔几乎是趋步而入,他甚至来不及行全礼,便凑到榻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太傅,兖州有变!新故兖州刺史令狐愚的心腹,治中从事杨康,今日入司徒府述职,告发了王凌与令狐愚密谋……”
他语速极快地将杨康供述的内容和盘托出:王凌与令狐愚如何计划废黜陛下,如何意图拥立年长且有贤名的楚王曹彪在许昌即位,如何借白马异象与童谣制造舆论,令狐愚两次派遣张式联络楚王的具体细节……
随着高柔的叙述,司马懿的身体肉眼可见地绷紧了。他原本松弛搭在锦被上的手,猛地收拢,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了被面,仿佛要把这被面捏为齑粉一般。当听到“楚王曹彪”、“许昌”这几个词时,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吸气的声音,一直微佝的脊背瞬间挺直,那股笼罩全身的病气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骤然驱散。他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直射高柔:“杨康此人,可信否?供词可有佐证?”
“下官已反复盘问,细节吻合,不似作伪。且其神态惊惧,急于寻求庇护,应是真。”高柔笃定地回答。
司马懿沉默了,只有胸膛因压抑的呼吸而微微起伏。内室里静得可怕,炭火偶尔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司马师和司马昭屏息凝神,他们都感受到了父亲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片刻之后,司马懿缓缓向后靠去,重新闭上眼睛,但抓住被面的手并未松开。他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定,再无一丝病弱:“王公(王凌)镇守淮南,劳苦功高,年事已高,朝廷不可不念其勋劳。”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字句,“奏请陛下,晋王凌为太尉,仍假节钺,都督扬州诸军事如故。让天下人看看,朝廷待功臣之心,始终如一。”
司马昭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解。既然已知其谋反,为何还要加官进爵,且让其继续手握重兵?他刚要开口,却被司马师以眼神制止。司马师已然领会,这看似尊荣的晋升,实则是裹着蜜糖的麻痹,旨在让王凌安心,误以为朝廷对他毫无猜忌。
司马懿继续吩咐,语速不快,却条理分明:“兖州新丧刺史,不可久悬。着即任命兖州刺史黄华,接掌州事,安抚流民,整饬武备。”他特意在“整饬武备”四字上略加重音。黄华是凉州降人,早年虽在河西生乱,但归顺后在中原毫无根基,与淮南士豪、谯沛勋旧皆无牵连,此等孤臣身份,正是不致引王凌过度警觉、又能专心秉承中枢意旨的绝佳人选。
“另外,”他微微侧首,看向司马昭,“陛下思念文帝(曹丕)陵寝,你代陛下前往首阳陵祭扫,事毕后,顺道巡视许昌防务。许昌乃魏之旧都,武皇帝基业所在,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司马昭瞬间领会了父亲的深意,肃然应道:“儿臣明白!”
“那个杨康,”司马懿最后对高柔说,“厚加赏赐,妥善安置。让他把知道的,都写下来。此人,暂且不要让他再见外人了。”
“是!”高柔躬身领命,悄然退下。
内室重归寂静。司马懿挥退了两个儿子,独自躺在榻上。窗外北风呼啸,吹得窗纸噗噗作响。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越过黄河,落在了东南方向的寿春,落在了那座由王凌经营了十余年的重镇。令狐愚的死是意外之喜,打乱了对手的阵脚,也给了他从容布局的时机。晋升王凌,是裹着蜜糖的毒药;任命黄华,是直插心脏的匕首;司马昭巡视许昌,则是捆缚楚王的枷锁。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拉紧了身上的锦被。棋盘已经摆开,棋子悄然落下。他现在需要的,是耐心,是等待。等待那个被太尉尊荣麻痹的老将,在自以为得计的错觉中,一步步走向他早已张开的罗网。嘉平元年的冬天,注定比往年更加寒冷。
数日后,寿春征东将军府(虽已晋升太尉,但府门上的匾额尚未更换)。
王凌握着那份晋升他为太尉、允他参录尚书事的诏书,枯瘦的手微微颤抖。使者宣读完诏书,说了许多褒奖他镇守淮南、功在社稷的场面话。
“太尉……仍假节钺,都督扬州诸军事如故……”王凌喃喃重复着。这无疑是人臣的极致荣宠。是在安抚我吗?还是司马懿病重,朝廷需要我这样的老臣稳定局面?他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但旋即被这突如其来的“尊崇”所带来的些许安慰冲淡。或许,司马懿并未察觉什么,这甚至是向他示好的信号?紧绷了多日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一点点。他恭敬地接下诏书,谢恩,然后吩咐设宴款待使者。
几乎在同一时间,新任兖州刺史黄华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入了平阿城。他态度谦和,接见属官,安抚军民,表示一切政务皆循令狐使君旧例,稳定为上。然而,在无人注意的夜晚,他书房的灯常常亮到深夜,一份份关于兖州军吏背景、钱粮流向、乃至令狐愚生前数月行踪的密报,被悄悄整理,经由特殊渠道,送往洛阳。
而在洛阳城南一座看似普通的宅院内,杨康得到了许诺的金钱绢帛,住处舒适,饮食精细。但他发现自己无法随意出门,与外界的联系也被切断。最初的兴奋过去后,一种沦为囚徒的冰冷感觉,渐渐攫住了他的心。他推开窗户,望着洛阳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从他踏入司徒府告密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已彻底坠入另一重看不见的牢笼。
寒风吹过庭院,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最终不知落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