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心里既害怕又内疚。他梦见井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抓住他的脚踝往下拖。他变得沉默寡言,吃不下饭,学习成绩一落千丈。
一天傍晚,狗蛋独自在屯口杨树下发呆,遇见从邻屯走亲戚回来的马婆婆。马婆婆是这一带有名的神婆,她盯着狗蛋的脸看了半天,神秘地说:“孩子,你撞邪了。那井里的东西跟着你呢。”
狗蛋吓得差点哭出来,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马婆婆。
“冤有头,债有主。陈老师不是找你麻烦,他是心里有未了的事啊。”马婆婆说。
那天夜里,狗蛋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个穿着中山装、戴眼镜的文雅男人站在井边,浑身湿漉漉的,眼神悲伤地望着他,嘴唇翕动,像是要说什么,却只吐出井水。
第二天,狗蛋决定去找当年和陈老师共事过的刘老爷子。刘老爷子已经七十多岁,一个人住在屯西头。起初,老爷子不愿提陈年旧事,直到狗蛋说出自己的梦和井边的怪事。
刘老爷子长叹一声,浑浊的老泪顺颊而下:“文海是个好人啊,他死得冤。”
据刘老爷子回忆,陈文海死前一直在偷偷整理屯里的历史档案,特别是关于六零年饥荒的死亡记录。他曾私下说,有人虚报产量,导致屯里饿死不少人,他要为死者正名。
“他肯定是发现了什么秘密,才被人灭口的。”刘老爷子压低声音,“文海最放不下的,应该就是他整理的那些材料,还有他妻儿的下落。”
狗蛋问:“陈老师的家人现在在哪?”
“听说他媳妇改嫁到了黑龙江,孩子跟着改了姓,不想再和这里有牵连。”
当晚,狗蛋又一次梦见了陈老师。这次,陈老师指向井底,反复做着“三”的手势。
第二天天刚亮,狗蛋鬼使神差地来到老井边。他鼓起勇气搬开井口的大石头,推开一块木板,用手电筒照向井底。光线在水面上反射,突然,他注意到井壁一侧,离水面约三尺的地方,似乎有个凹陷。
狗蛋回家找来绳子和钩子,趁午后人少时,偷偷溜回井边。他把绳子拴在井边的杨树上,另一头系在腰上,颤巍巍地爬下井去。井壁湿滑,越往下越冷,光线渐暗,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井水汩汩的流动声。
在离水面三尺的地方,他发现井壁上果然有一个隐蔽的石龛,里面放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铁盒。狗蛋如获至宝,将铁盒塞进怀里,奋力爬了上去。
铁盒里是陈文海老师当年整理的档案材料,还有一本日记和一张泛黄的全家福。日记最后一页写着:“王有财虚报产量证据确凿,屯里三十八条人命不能白死。若我遭遇不测,望有人能将此材料公之于众。”
狗蛋明白了,陈老师不是要吓唬谁,他是想有人发现真相,为他伸冤。
那天晚上,狗蛋和父亲长谈了一次。起初父亲不信,直到看见铁盒里的材料,才沉默良久。第二天,父亲带着材料去了乡里。不久后,县里派来了调查组,重新审查了陈文海的死因和王有财的问题。王有财就是现任村长的父亲,已去世多年,但真相大白于天下,总算还了陈老师一个清白。
狗蛋建议把陈老师的遗物寄还给他在黑龙江的家人。一个月后,他们收到了回信,信里夹着一张照片,是陈老师的儿子一家,信上表达感谢,并说会回来祭拜。
自那以后,老井再没出现怪事。井边的脚印消失了,井水也奇迹般地慢慢干涸。第二年春天,屯里人在井边立了块小碑,纪念陈文海老师。
多年后,狗蛋成了省城报社的记者,他写的第一篇调查报道就是关于小北屯老井的故事。文章结尾他写道:“有些亡魂并不索命,只求正义。有些恐惧不是惩罚,而是成长的开始。那口老井教会我的,不是相信鬼神,而是尊重历史,坚守真相。”
每当夏夜难眠,狗蛋还会想起一九九二年的那个夏天,想起井底传来的呜咽声。他知道,那不是一个孩子在恐惧中的幻听,而是一个时代无声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