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零年秋,我奉命看守榆树县北甸子粮库时,还不到三十岁,却已见过太多死亡。
那年的月亮总是清冷冷的,像饿死之人不肯闭合的眼睛。粮库原是伪满时期日本人的军营,围墙高耸,四角建有岗楼,墙上还残留着“深挖洞,广积粮”的标语。我本在县文化馆工作,因成分不好,被下放到这里守粮库,也算是一种改造。
粮库主任姓王,是个独臂老兵,左袖空荡荡地别在腰带上。他带我熟悉环境时,反复叮嘱:“小张,夜间值班,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出去。这年头,人饿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可也有些动静...不是人弄出来的。”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第一个独自守夜的晚上。
那夜北风呼啸,我提着煤油灯在粮库内巡视。巨大的粮仓如山峦般耸立在黑暗中,散发出淡淡的谷物霉味。其实粮库里存货不多,那几年收成差,上交公粮后,所剩无几,但外面的人不知道,总以为这里面堆满了粮食。
约莫子夜时分,我忽然听见墙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像是一群牲口在舔舐什么,又像是无数张嘴在急促地吞咽、咀嚼。那声音密密麻麻,听得人头皮发麻。
我爬上西墙的岗楼,悄悄向外望去。
月光下,数十个瘦骨嶙峋的黑影趴在墙根下,伸出长长的舌头,一遍遍地舔着地面。他们的肋骨一根根凸起,腹部却鼓胀如球,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光。最让我心惊的是,这些人影飘忽不定,仿佛没有重量,风一吹就会散,却又实实在在地趴在那里,贪婪地舔着土地。
我想起王主任的警告,本想不管,可那声音越来越响,搅得我心烦意乱。终于,我提着一根木棍,打开小门,大喝一声:“干什么的!”
那些黑影齐刷刷地转过头来。我看见了一张张浮肿的脸,眼睛深陷,嘴唇干裂。他们盯着我,却没有逃跑,只是继续趴着,舔着,仿佛那泥土是什么美味佳肴。
“走开!这里没有吃的!”我挥舞着木棍上前驱赶。
可棍子扫过,竟直接穿过了他们的身体,像是扫过一片雾气。我脊背发凉,连连后退。那些黑影又转回头,专心致志地舔着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吞咽声。
我连滚爬回粮库,锁死小门,一夜未眠。
第二天,我把这事告诉了王主任。他独臂卷烟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望着远方:“那是饿鬼道里的东西,不是人,你赶不走的。”
“饿鬼道?”
“佛家说的六道之一。这年头,饿死的人太多,他们的魂魄无处可去,就聚在有粮食的地方,闻着粮味,舔点土里的残渣。”他吐出一口烟圈,“你别招惹他们,他们也不会害你,就是...可怜罢了。”
我想起那些鼓胀的腹部和细长的脖子,忽然明白了什么。
“五九年冬天,粮库外面饿死过不少人。”王主任低声说,“有些是过路的流民,有些是本地的。他们以为粮库里堆满了粮食,就来这里守着,盼着能捡点漏下的米粒。后来...就在墙根下一个个倒下了。”
那天之后,我夜夜都能听见墙外的吞咽声。渐渐地,我竟也习惯了这毛骨悚然的声音,甚至开始同情起这些饿鬼。我想起我妹妹,六零年春天饿死的,死前她一直念叨着想吃一口白米饭。
妹妹死后第三天,母亲把家里最后一块玉米饼给了我,说:“你是张家唯一的根了,你得活着。”那天晚上,我听见母亲在厨房喝凉水充饥的声音。一个月后,母亲也走了。
想到这些,我对墙外的饿鬼竟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
十月初七那晚,月亮特别圆。我又听见了墙外的声响,但这次还夹杂着一个孩子的哭声。我鬼使神差地装了一小碗麸皮,打开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