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阳气弱,又赶上今年冬天特别冷。”赵老爷子压低声音,“我听我爹说过,枉死的人怨气重,不肯走。”
生产队最终还是决定拆炕。几个壮劳力拿着铁锹镐头,小心翼翼地把土炕刨开。铁蛋被娘搂在屋里角落,眼睛却死死盯着那逐渐扩大的坑洞。
炕洞里的灰烬被一锹一锹铲出来,堆在泥土地上。突然,一个年轻后生的铁锹碰上了什么硬物,发出沉闷的响声。大家围上去,小心地扒开周围的土——一具完整的尸骨呈现出来。
白骨已经发黑,姿势蜷缩,像是被硬塞进这个狭小的空间。头骨歪向一侧,下颌张开,仿佛在无声地呐喊。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尸骨的右手位置空荡荡的,从腕骨处断裂,而那只消失的手,大家昨夜都亲眼见过。
“这不是日本人杀的。”赵老爷子蹲在坑边,仔细端详着尸骨,“看这衣服碎片,像是十几年前的事。”
队长脸色突然变了:“是老右派周文渊?”
人群中一阵骚动。铁蛋听说过这个名字,是屯里早些年下放来的一个读书人,据说在文革初期批斗会后就不见了踪影,大家都以为他跑回关内去了。
“那天晚上,是我送他回牛棚的。”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是屯里的老光棍孙老四,他脸色苍白,“那天下大雨,路上滑,他摔了一跤,后脑勺磕在石头上...我没想害他,真的,就是怕说不清楚...”
真相大白于天下。孙老四当年怕被牵连,偷偷把尸体塞进了废弃的炕洞里,后来这间房子分给了铁蛋家。而那不安分的鬼手,就这样在炕下游荡了近十年。
尸骨被重新安葬在后山。赵老爷子主持了简单的仪式,烧了纸钱,念叨着“冤有头债有主”。
那天晚上,铁蛋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站在他面前,温和地笑着:“谢谢你,孩子,我现在能回家了。”
铁蛋醒来,心里出奇地平静。窗外的风雪停了,一缕晨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在泥土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多年以后,铁蛋成了省城报社的记者。一九九八年,他参与了一系列关于特殊时期失踪人员的调查报道,在整理档案时,他看到了周文渊的名字——一位北大毕业的地质学者,一九五七年被划为右派,下放黑龙江,一九六六年失踪。
铁蛋联系上了周文渊在南京的侄子,将当年的真相告知。对方在电话里沉默良久,最后轻声说:“谢谢您,至少知道我叔叔的下落了。”
挂掉电话,铁蛋站在报社办公室的窗前,望着窗外繁华的街景。他想起了那个寒冷的冬夜,炕洞里缩回的手,以及后来梦里那个温和的中年人。恐惧早已褪去,留下的是对生命的敬畏和对历史的思考。
一九九九年春天,铁蛋特意回了一趟老家。老屋已经翻新,爹娘搬进了县城的楼房,这里租给了一对外地来的年轻夫妇。铁蛋站在重新砌好的土炕前,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伸手摸了摸炕面——温热的,结实的,再也感觉不到任何异样。
“您找什么吗?”年轻的女主人好奇地问。
铁蛋摇摇头,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他走出老屋,阳光正好,远处的白桦林已经抽出了新芽。铁蛋知道,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了那个冬天,就像那只缩回炕洞的手,既是一个终结,也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