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的冬天,冷得邪乎。黑龙江的雪下起来没完没了,整个林场被埋得只剩几缕倔强的炊烟。老耿头把棉袄又裹紧了些,手里的马灯在粮仓门口划出一圈昏黄的光。他当这个粮仓看守已经十年了,从没出过岔子,直到这个冬天。
粮仓里的玉米每天都在变少。不多,就一小捧,但在这青黄不接的年月,每一粒粮食都金贵。地上留着些细碎的爪印,像是黄鼠狼的,又不太像。场长上礼拜还拍着他的肩膀说:“老耿,这粮仓关系着全场百十口人开春前的嚼谷,可不能有闪失啊。”
老耿头蹲在粮垛后面,哈气在眉毛上结成了霜。他已经守了三个晚上,眼皮沉得像挂了铅块。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粮堆那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屏住呼吸,慢慢探出头去。
五六只黄鼠狼正拖着几穗玉米往门口挪。领头的那只,毛色泛白,在月光下闪着银辉。它不像别的黄鼠狼那样慌慌张张,反倒像个指挥若定的将军,直立起身子左右看看,小爪子一挥,那群黄鼠狼就跟着它动。
老耿头看得呆了。他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这样的黄鼠狼。
第二天,他把这事跟场里人说了。会计小李推了推眼镜,神秘兮兮地说:“耿叔,这怕是成了精的黄皮子,惹不得。我姥姥说过,早年间她们屯子有人打死了白毛黄鼠狼,不出三天,全家都起了癔症,又哭又笑,学黄鼠狼满院子爬。”
老耿头啐了一口:“扯淡!新时代了还讲这些迷信。”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打起了鼓。他爷爷活着时候也讲过,畜生活得年头长了,就会通了人性,有的能借人气修炼,招惹不得。
又过了几天,粮仓丢的粮食更多了。老耿头坐不住了,他得想个法子。
他从仓库角落里翻出个生锈的捕兽夹,那是早年用来防狼的。他把夹子放在粮堆必经之路上,上面薄薄盖了一层谷壳。做完这些,他心里突然不是滋味。那些黄鼠狼也不过是为了活命,这冰天雪地的,野外哪还有吃的。
“就这一回,”他自言自语,“夹住了就扔远点,不伤性命。”
当夜,一声尖锐的惨叫划破了粮仓的寂静。老耿头一个激灵跳起来,提着马灯就跑过去。
那只白毛黄鼠狼被夹住了后腿,鲜血染红了白色的皮毛。另外几只黄鼠狼围着它转圈,发出哀鸣。看见老耿头过来,它们嗖地躲进了阴影里,只剩下那只白的,还在挣扎。
老耿头蹲下身,正要伸手,那黄鼠狼突然抬起头,眼睛像两粒黑葡萄,直勾勾地盯着他。
然后,它开口说话了。
“老耿头,”它的声音像是风吹过破窗户纸,嘶哑却清晰,“借粮度冬,开春双倍奉还。伤我性命,必遭报应。”
老耿头的手僵在半空,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活到五十三岁,第一次听见畜生说人话。马灯的光在黄鼠狼脸上跳动,那双眼睛里没有野兽的凶光,反倒有种说不出的悲哀和恳求。
“你、你咋会说话?”老耿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黄鼠狼艰难地喘了口气:“活得久了,听得多了,自然就会了。这大雪封山,我的子孙没吃的,不得已来借粮。开春雪化,定当双倍奉还。”
老耿头的心怦怦直跳。他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所有关于黄大仙的故事,那些作弄人、报复人的传说。可他也看见了黄鼠狼眼中的痛苦,那被夹住的腿还在汩汩流血。
“老耿头,”黄鼠狼又开口了,声音弱了些,“你媳妇走得早,留你一个人。你晓得失去亲人的滋味,我们也是一家老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