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二年十月,哈尔滨的秋风格外凛冽,像老妇人的手,粗糙而冰凉地摩挲着这座城市的每一寸肌理。道外区一座废弃的东正教堂钟楼,在推土机的阴影下静静矗立,像一座沉默的墓碑,等待着最后的判决。
老刘是拆迁队的工头,五十有三,祖辈三代都是哈尔滨人。他记得小时候听祖父说,这座教堂是百年前流亡的俄罗斯人建的,钟楼上的大钟是从莫斯科运来的。文革时,钟被敲得遍体鳞伤,从此再也不响了。
“明天就拆了。”队长王胖子叼着烟,含糊地说,“老刘,你带俩人去最后检查一遍,别落下什么值钱玩意儿。”
老刘应了声,心里却莫名发堵。他叫上刚满二十的小徒弟柱子,两人扛着手电筒和撬棍,踏进了那片废墟。
教堂内部已是一片狼藉,彩色玻璃破碎一地,踩上去咔嚓作响,像踩碎了谁的骨头。壁画上的圣人面目模糊,唯有那双眼睛,在尘埃覆盖下依然透着悲悯。空气里弥漫着霉味、老鼠屎的酸臭,还有一种说不清的甜腻气息,像放置过久的蜂蜜混合着香灰。
柱子年轻,胆子大,一马当先往钟楼爬。木制旋梯在脚下呻吟,每踩一步都扬起呛人的灰尘。老刘跟在后面,手电光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摇晃的光柱,照亮了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刻字——俄文、中文,有些还能辨认:“伊万·彼得罗夫,1912”、“娜塔莎,永远爱你”、“主啊,宽恕我们”……
“师父,你看这钟!”柱子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老刘爬上钟楼平台,那座大钟赫然出现在眼前。它比记忆中更加残破,青铜表面布满绿色的铜锈和深浅不一的凹痕,那是岁月和暴力共同刻下的印记。钟舌悬垂着,静止不动,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都锈死了,不可能响。”老刘用手摸了摸钟壁,冰冷刺骨,那股寒意顺着指尖直钻进骨髓。
那天晚上,工地的活动板房里,老刘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月光惨白,照得远处的钟楼像一只蹲踞的巨兽。他想起祖父说过,当年流亡来的白俄人,许多就死在这片土地上,没来得及回故乡。
凌晨时分,钟声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当——当——当——
老刘猛地坐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钟声沉重而缓慢,每一声都像砸在胸口上。他数着,整整十二下。
活动板房的门接二连三地被推开,工人们揉着眼睛骂骂咧咧:“谁他妈半夜敲钟?”“见鬼了,那钟不是锈死了吗?”
手电光在工地上交错,人们聚集在钟楼下,仰头望着那座沉默的巨物。月光下,钟楼只是一个黑色的剪影,没有任何动静。
“听错了吧?可能是风声。”王胖子打着哈欠。
但老刘知道不是风声。那钟声太清晰,太悲凉,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呜咽。
第二天,几个胆大的工人爬上钟楼仔细检查。钟舌依然静止,锈迹斑斑的轴承纹丝不动。柱子用撬棍敲了敲钟壁,只发出闷哑的哐哐声。
“怪了,”柱子嘀咕,“昨晚明明听到……”
“别瞎说!”王胖子瞪了他一眼,“今天必须拆完,耽误工期谁负责?”
下午,老刘独自在教堂废墟里做最后清理。他在祭坛后面的小房间里发现了一个铁皮箱子,打开后,里面是一叠发黄的照片和信件。照片上是穿长袍的神父、戴头纱的修女、金发碧眼的孩子在教堂前合影。信件用俄文和歪歪扭扭的中文写成,日期从1918年到1953年不等。
“亲爱的安德烈神父,我的叶莲娜昨天去世了,她最后的愿望是能在教堂里举行葬礼……”
“明天我们就要离开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钟声停了,就像我们的心也停了……”
老刘不识字太多,但能感受到那些纸张传递出的悲伤。他将箱子搬到一旁,准备收工时带走。
天黑前,柱子又跑来找他,脸色苍白:“师父,我又听见了。”
“听见什么?”
“钟声,就在刚才,我清理地下室的时候。”柱子压低声音,“还有……还有别的声音。”
老刘跟着柱子来到地下室。那里更加阴冷,墙壁渗出水珠,地面湿滑。柱子指着一面墙:“从那里传来的,像是……像是有很多人同时在低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