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姑娘第一次主动来找她,端来一碗温水,放在她面前。“以后别教了。”姑娘的声音很轻,带着恳求,“俺们这样的人,认不认字,都一样。”
林薇看着她,这姑娘来家里五年了,眉眼间的青涩被磨成了麻木,可眼睛深处,总藏着点什么,像被埋在土里的种子,没发芽,却也没死。
“不一样。”林薇拿起那半本旧书,塞到她手里,“你看,这上面的字能告诉人,山外面有啥。你不想知道吗?不想让小花知道吗?”
姑娘的手指抚过粗糙的书页,指尖微微发抖。她没说话,转身走了,却没把书还回来。
从那以后,姑娘看她的眼神变了。有时林薇教小花写字,她会悄悄站在远处看着,手里纳着鞋底,针脚却歪歪扭扭。有次林薇用木炭写“自由”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姑娘突然开口:“那念‘自由’吧?俺以前听俺爹说过。”
林薇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姑娘低下头,继续纳鞋底,声音轻得像叹息:“俺爹是村里的小学老师,后来病死了。”
原来她不是生来就该被买卖的,她也曾有过能认字的日子。林薇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涩。
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小花渐渐长到了该去村小念书的年纪。村小就在村口,只有一间土房,一个老师,教着十几个半大的孩子,认些字,算些数,混到十岁就回家放牛种地。
林薇却铁了心要送小花去。她去找村支书,磨了好几天,又把自己攒了半辈子的几块钱塞过去,才让小花进了学堂。
王小宝骂她疯了:“丫头片子念啥书?浪费钱!还不如在家喂猪!”
林薇没理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给小花缝新书包,用碎布拼出个歪歪扭扭的花。小花背着书包去学堂的那天,蹦蹦跳跳的,像只快活的小鸟。林薇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这是她亲手为小花推开的第一道缝,能不能透进光来,她不知道,但她必须推。
小花在学堂里很争气,每次考试都是第一。老师喜欢她,总说:“这丫头是块念书的料,可惜生在这穷山沟。”
林薇听了,心里又喜又疼。她把老师奖励的铅笔头藏起来,给小花削得尖尖的,比什么宝贝都珍贵。
可麻烦也跟着来了。村里的孩子开始欺负小花,骂她是“买来的媳妇生的野种”,抢她的书本,撕她的作业。小花每次哭着回家,林薇就抱着她,用粗糙的手给她擦眼泪:“别哭,小花写的字最好看,他们是嫉妒。”
她偷偷去找那些孩子的家长理论,被人指着鼻子骂:“你个被买来的贱货,也配管俺们家的事?”她不还嘴,只是一遍遍地说:“娃是无辜的,别让他们欺负小花。”
人家被缠得烦了,就推她,打她,她也不躲,硬生生受着。回到家,背上青一块紫一块,她就往伤口上抹点草药,第二天照样去送小花上学。
姑娘看着她身上的伤,眼圈红了,却始终没说什么,只是把小花的书本缝补得更结实了。
有天夜里,林薇发高烧,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给她擦额头,喂她喝水。她睁开眼,看到姑娘坐在炕边,手里拿着那半本旧书,借着油灯的光在看。
“这书……”林薇的声音沙哑。
“俺在认上面的字。”姑娘的脸有点红,“小花问俺,俺答不上来。”
林薇笑了,笑得咳嗽起来。姑娘赶紧给她顺气,轻声说:“等小花再大点,俺们想办法,让她走。”
这是姑娘第一次说“走”这个字。林薇看着她,忽然觉得这几年的苦没白受。这两个被命运锁在大山里的女人,终于在心里,为同一个孩子,种下了同一个念想。
窗外的月亮很亮,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地上,像一摊冰凉的水。林薇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在图书馆里读诗的女孩,和现在的自己,和身边的姑娘,和熟睡的小花,叠在了一起。
她们像一串被命运穿起来的珠子,历经磨难,却始终在黑暗里,守着一点用木炭写就的星光。
这星光或许微弱,却足以照亮前行的路。哪怕这条路,注定铺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