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潮声里总混着“裂语”——礁石断裂的痛,贝壳被冲碎的怨,可今儿不一样,风里裹着个苍老的女声,带着南岛特有的软:“那年我才十六,偏要学男人出海......”
“柳婆?”他脱口而出。
记忆里的柳婆是渔村里最会补网的,五年前被巨浪卷走时,手里还攥着半块没补完的网。
此刻那声音仍在继续,说她如何被暗流卷走,如何抓住块浮木,如何在海上漂了三天三夜,最后说:“我不怕死,怕的是没人知道,我犯过错,可我也活过。”
海生的手指深深抠进草席。
次日风暴退去,他在沙滩上堆了座祭坛,将所有航海笔记投进火里。
纸页蜷成黑蝴蝶,他对着灰烬说:“柳婆,你的故事,我替你记着。”海风卷着灰烬扑向大海,像一封写了五十年的信,终于寄到了该去的地方。
陈拾在茶馆角落捏着茶盏,指节泛白。
刚才那小儿的话还在耳边:“我家锅真的唱过,三声短的!”他想起老匠摊前的陶瓮,想起焦岩里钻出的青烟,想起阿芽说的“带话”。
他离席时碰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溅在脚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乱石岗的断碑立在夕阳里,表面的刮痕在光下泛着细鳞般的亮。
他伸手去摸,指尖传来震动,一下,两下,三下——是陶瓮的轻鸣,是焦岩的“疼”,是被雷劈过的陶瓮替老匠挡下的那道雷。
“原来你们早就在说。”他靠着碑坐下,从怀里摸出块硬馍慢慢啃。
晚风掀起他褪色的包袱皮,露出里面几页没写完的纸,墨迹未干,写着“某日某村,石碾流泪;某日某海,潮声传话”。
他摸出笔,在纸页最下方添了句:“万物有口,只是我们从前听不见。”
阿芽抵达边境驿站时,夕阳正往井栏上涂金。
昔日那口“痛钟”早被熔铸,现在井栏上刻着“甘露”二字,笔画圆润,像被岁月磨平了棱角。
他打了桶水,水面映出他青黑的眼窝——这半年他走了七座城,传了十二道“话”,没睡过一个整觉。
水刚沾唇,井底传来轻响。
不是金属震颤,是水波漾开的节拍,“咚、咚、咚”,恰好三声一顿。
他蹲下身,把耳朵贴在井沿,竟听出段旋律——是《养护谣》最古老的版本,他小时候跟着师父学的,后来被改成了“修复诀”,可原版里那些“慢些”“等等”“听听”的调调,早没人唱了。
水滴从井绳上坠落,“啪”地砸在他手背上。
阿芽眨了眨眼,有温热的东西滑进衣领。
他伸手去擦,指尖沾了泪——这是他第一次,为一件未被修复的事物流泪。
又走了月余,阿芽行至大陆最西端。
悬崖下的海蚀洞张着黑黢黢的口,他顺着绳梯爬下去,脚底忽然绊到什么。
借着火折子的光,他看见满地都是破碎的陶片,每片边缘都刻着细密的痕,像有人在上面写过信,又小心地撕碎,撒进了时光的海。
风从洞外灌进来,一片陶片打着旋儿飞起来,擦过他的鼻尖。
阿芽眯起眼,借着微光,他好像看见陶片上有几个未写完的字——是“记”,是“念”,是“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