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社日的晨雾还未散尽,东南村的老槐树下已聚了半村人。
新扎的红绸被风掀起一角,扫过阿禾母亲肩头,那妇人正低头替怀里的小女娃理着额前碎发,蓝布衫袖口沾着灶灰,却把孩子的靛青围兜擦得发亮。
“阿嫂,”小满捧着泥铃从巷口过来,鞋尖沾了点晨露,“按昨儿说的,绕潭走三遭,慢些。”她伸手碰了碰阿禾肉乎乎的小手,那孩子正啃着自己的食指,涎水把围兜洇出个浅湿的圆。
妇人攥了攥怀里的襁褓:“成,我记着呢。”她抬头望了眼听心潭,潭水被风揉出细碎的金鳞,“就是……这春社不设坛,老辈儿的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小满把泥铃往怀里按了按,那东西轻得像片云,“您且走您的,潭水自会听。”
日头升到树顶时,妇人抱着阿禾踏上了绕潭的青石板路。
阿禾许是被阳光晃了眼,忽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小手在空中乱抓,倒把妇人逗笑了:“小祖宗,这是要抓云呢?”她放缓脚步,特意绕到东岸滩涂边——那里退潮后留了片湿润的沙地,踩上去能陷进半只脚。
变故就发生在这时。
阿禾原本软趴趴搭在母亲臂弯的小手突然绷直,食指颤巍巍指向滩涂:“嗯!”她含糊地发出单音,黑葡萄似的眼睛亮得惊人。
“阿禾?”妇人顺着她的手看过去,滩涂上的细沙正簌簌作响。
原本平整的沙面像被无形的手揉了把,无数沙粒开始缓慢移动——先是一粒,接着是一片,像星星坠入河流,汇集成歪歪扭扭的笔画。
“听——得——清。”小满的声音比蚊鸣还轻。
她不知何时已蹲在滩涂边,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那三个字的笔画歪斜如孩童涂鸦,却泛着淡淡金光,每粒沙都在微微震颤,频率和阿禾刚才落地的脚步完全吻合。
“这是……”围观的老匠头扶了扶豁口的眼镜,“沙粒自己动的?”
“不是神迹。”小满指尖轻轻扫过“清”字最后一笔的沙粒,触到细微的震颤,“是阿禾每回踩在地上的力道,每回摸陶片时的温度,都被地脉记下来了。”她抬头看向阿禾,那孩子正咯咯笑着去抓自己的影子,完全不知自己刚让天地开了口。
消息像长了翅膀,次日便引来了十里八乡的人。
有抱着破茶壶的老妇,有揣着断笛的少年,更有挤在最前头的年轻夫妻,怀里的婴孩被逗得直哭。
“囡囡,快指沙地!”年轻母亲捏着孩子的手往滩涂方向掰,“指了就能让奶奶的镯子复原!”
“哭大声点!”父亲在旁催促,“大地最爱听真心!”
小满站在老槐树上的枝桠间,望着沙面始终平静如镜,轻轻摇头。
她看见那些孩童的眼睛里浮着惶惑——本该看蝴蝶、追蜻蜓的年纪,却被塞进了“求”的枷锁。
“散了吧。”她跳到人群前,泥铃在怀里轻晃,“执尘者不是求来的。”她蹲下来,平视那个被捏红手腕的婴孩,“是当你忘了‘修’字怎么写,还愿意蹲下来问一句‘你还疼吗’的时候。”
人群哗然,却到底被村丁劝散了。
小满望着渐空的滩涂,突然觉得那片沙地像面镜子,照出了太多急功近利的影子。
三日后的暴雨来得毫无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