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大善人未着官袍,实乃深刻借鉴了前任的血泪教训——
工坊之地,铁水火星乱溅,粉尘油腻齐飞,峨冠博带纯属自找倒霉。
此外,熊老爷下巴上颇为滑稽地挂着一块硕大的棉布面罩,靠一圈粗硬的胡须勉强勾着不致掉落。
右眼还卡着一只锃光瓦亮的黄铜观察镜,镜片厚如酒瓶底。
乍一看,这打扮倒像个事必躬亲、精通技艺的技术型官员。
但孙二狗很快就会用他屁股上新增的几条鞭痕深刻体会到——
这一切,不过都是熊老爷混迹工坊、装点门面的样子货。
这位熊大垣熊老爷,实乃蓬莱府地界上头一号精通“和光同尘”之道的……
大混子。
“特娘的!”
熊大垣的怒骂声炸雷似的在车间里回荡,盖过了蒸汽的嘶鸣。
“料不对!料不对怎么他娘的不早报?眼睛都长腚上了?”
监工的鞭子毫不客气地又抽了下来,这次精准地落在孙二狗的屁股上。
破旧的单裤根本挡不住力道,火辣辣的疼瞬间炸开。
孙二狗死死咬住牙,把一声痛哼憋回肚子里,心里却冤得滴血——
早报?
往哪儿报?
报给谁?
谁又听?
熊大垣喘了口粗气,像是被这糟心事坏了兴致,烦躁地挥挥手:“唉!真是……晦气!能怎么办?打报废!统统回炉重炼!”
他背起手,抬脚就打算往下一个车间溜达,眼不见为净。
孙二狗看着那堆泛着银蓝怪光的废料,眼前不知怎的好像突然闪过矿洞里那些佝偻着腰、咳得撕心裂肺的矿工影子。
这些料,可是那些人用命换来的!
他脑子一热,也顾不上尊卑了,冲口而出:“剩下的料呢?”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更没带上半点敬称。
熊大垣刚要迈出的步子顿住了。
他慢慢转过身,一对环眼圆睁,难以置信地盯住这个脸上还挂着血道子、胆大包天的小匠工。
车间里霎时静得可怕,只有炉火在呼呼作响。
熊大垣就这么盯着孙二狗,足足有好几息,视线都没移开,手指却往旁边监工的方向一戳:“打、还!打还给上一站!叫他们换好料来!娘的,以次充好,糊弄到老子头上了!”
他唾沫星子横飞:“今天先停工!等什么时候来了好料,什么时候再开炉!”
完事似乎觉得气势不够,又板起脸,拿出官威扫视一圈,大声叮嘱:“都听好了——
停工归停工,卫生啥的都给我搞搞好!
工具归位,地面扫净,炉子擦亮!
都是吃皇家饭的人,别特娘跟散兵游勇似的,不像话!”
监工立刻挺直腰板,狐假虎威地吼起来:“听到了没有?熊老爷吩咐了!都动起来!地扫扫!炉子擦擦干净!谁偷懒老子抽死他!”
熊大垣这才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使命,从鼻子里哼出一股浊气,背着手,迈着四方步,慢悠悠地踱出了嘈杂的车间。
可一等那身象征性的短打工装消失在门口,再一等他背着手晃悠回那间专属他的、摆着酸枝木桌椅的公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