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云霁站在床前垂眸注视着刚从危险境况中脱离的人,他一直都很清瘦,别人可以习武但他不能,别人可以肆无忌惮随意吃喝,但他有很多忌口,不是因为他挑食而是因为他身体不好。
少年青年本是身体健壮的时期,但他却总是带着病容,一年到头大病小病如家常便饭。
心忽然就闷闷的难受起来,他以为自己这九年多已经把人养好了很多的,以为只要多加注意他也一样可以活到五六十岁,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他的理想,有足够长的年岁去见证一个在他手中一点点变得强盛的楚国。
每一年许下的生日愿望难道都被菩萨退回来了么?为什么他的十三注定要早逝?
为什么不能再多怜惜他一些为什么不能把十三的病痛转移给他为什么想活努力活的人却被死神早早盯上?
他愿意以自己的寿命和健康去换十三的,他真的愿意。
这一场高烧差点要了盛元帝的命,幸而只是差一点,阎王爷这次没收他。
陈太后的意思是不用让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但敏锐如这个帝王,什么蛛丝马迹都能发现,从老太医口中问出实情后他看着被子上的花纹安静了许久,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虞岁宁躺在床上跟褚云霁说话。
“你想走吗?”
褚云霁摇头,“让我陪着你。”
“你老盼着我人生圆满,愿望很好,可惜实现不了。云霁,你希望我娶个知心妻子,但其实我并不需要,能有你这么一个挚友已经是很大的幸事,不能贪心什么都要。”
“子岐,可你值得。”
“这辈子是与情爱无缘了,还是留着来生吧,我剩下的时间做我想做的事都不够。”
“会好的,只要好好调理,你会好起来的。”
虞岁宁笑了,“什么时候你也会自欺欺人了”
“子岐。”床边的人握着他的手,温柔的眼睛里满是叫人看一眼就跟着难过的悲伤,他低声说:“若世有神明,我可以用我的一切来求他给你多一些时间。”
可他不能,他什么都没有,这世界上也没有神仙,没有人可以救他的十三。
十三是一个注定要早去的人,没有什么能把他留下。
“不,如果真有神仙,你要许愿你下回早一点出现,这样就可以陪我久一点了。”
病好后的盛元帝又全身心投入了新政,显然比起自己的身体,他的事业更为重要。
所有人都以为他这次生病也跟往常一样,病愈就好了,没有留下什么病根大概就无须担心。
只有少数那么几个人知道这个拼了命搞事业的皇帝是真的在透支生命。
盛元四年,拓跋姒从燕国寄来书信,说拓跋浚这些年昏庸无道横征暴敛到处搜刮民脂民膏行事荒唐已经招致朝臣和百姓的不满,她已经开始以长公主身份“规劝”弟弟改正自己的举止。
说白了,她就是借着“规劝”“引导”的名号插手了朝政。她还说朝野上下都已经受够了拓跋浚,预计今年内她就可以收网把那个废物弟弟彻底踹下去,在安插的拥护者的“建议”下由暂代变成永久。
虞岁宁提笔给她回了一封信,并友情送了几个特别擅长探听消息的人过去帮个忙。
拓跋姒那边的进展不错,楚国新政却是又卡住了。
他要改土地制度,这次动世家利动的狠了,那些家族表示甭管彼此有仇没仇都先联合起来抵抗这条政策再说。
夜幕降临,御书房内点着灯,盛元帝和新政主力大臣还在商讨解决办法。
来送小食的褚云霁在门口遇上了太子。
已经快要及冠的太子这几年也成长了很多,他已经完全脱离稚嫩,往那一站就是储君风范。
“太子殿下有要事?”
“算不得什么要事。”
“那烦请殿下等候片刻,稍后借一步说话。”
姜恒原来也是挺喜欢这位乐师的,但自从他跟小叔闹翻了后也鲜少往来。
他倒是想知道褚云霁能跟自己聊些什么。
他就站在外面打消了进去的想法,眼见褚云霁直接走进去,未关的门缝中能看见他朝各位朝臣颔首见了礼,然后提着食盒走向了皇帝。
皇帝捂着心口又犯了咳嗽,褚云霁喂他喝了一碗汤,从小全子手中接过一件长袍披在了他肩上又说了些什么,大约是更深露重要添衣之类。
姜恒站在外面感受了一下,并不觉得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在这个温度下需要那件衣服。
他面色平静,心中却忽然想到今年皇帝病的次数尤其多,他的脸上总是带着倦意,有一回他还无意间看见皇帝从宴会离开后没走远就软倒下去,之后就被褚乐师抱着走了。
那时他远远看了一会儿,除了猜想这是否也是他杀尽兄弟的报应外,也觉在朝堂上威严又高深莫测的人其实很清瘦,被褚乐师抱在怀中苍白无力的模样无端令人心疼。他好像在人前撑着一口气,在人后才敢让自己稍微地柔弱一些。
褚云霁从里面出来了,门被带上关的严严实实的,看不见里面景象也听不见里面的声音了。
“殿下这边请。”
他们离御书房已经挺远,姜恒让人别靠太近,“你有什么话?”
“太子殿下已经长大,”褚云霁看着也算是自己看着成长的太子,微微感慨:“陛下昨日还跟我说他十分欣慰,他可以放心地去。”
姜恒心中升起一股怪异感,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问:“去何处”
“他时日无多,自然是去九泉之下。”
“他才廿九,便是身体不好叫太医开着方子慢慢调理就是了,你何故说他时日无多?”
褚云霁摇头,“我所言句句属实,只是此事无法声张才瞒着。”
“那你为何告诉我”
“我只是希望在他最后的这一两年里太子殿下不再暗中与他争斗,让他少费点神。”
盛元帝器重太子,但太子父母死于他之手,隔着血海深仇的叔侄只是表面和平。
“我不是你,杀父杀母大仇的恨我无法感同身受也无法劝你原谅,但陛下对你的疼爱和教导也并未掺杂私心。太子殿下,他身体越发差了,不必你出手他也只剩一两年寿命。”
这就是姜恒讨厌和挣扎的地方,姜子岐杀了他的父母,偏偏又对他那么好,恨不纯粹爱有顾虑,叫他受尽折磨。
“那是他咎由自取。”
“你可以这么想,那么不谈私人恩怨,我们说些别的。”褚云霁仰望着晴朗的夜空,“你见过如今的楚国么?听见过受过恩惠的百姓对他的感谢么?知道王大人崔大人等朝臣为何如此甘心为如今的帝王鞠躬尽瘁么?”
“他在做的事燃烧的是他对子民的一片赤忱,他为了推行新政废寝忘食殚精竭虑,太医说若他安心修养还能多活几年,可他得知自己没多少时间后更加珍惜还活着的日子,他分明是拿命在拼。你看看结果,贪污受贿少了,压榨百姓少了,盗窃杀人者少了,流民难民少了,冤假错案也少了,天灾因早有准备造成的损失比从前低上许多,国库近几年越发充盈。”
“楚国能有今日是他带着一批人没日没夜挣来的,他爱他的国,楚国的发展也离不开他。”
“是他咎由自取也好,是报应是命也罢,他熬干了自己,熬得时日不多,所以出于私心,我将这件事告诉殿下,希望殿下不再蓄意作对,既然你恨他,不如就当冷眼旁观他落得如此结局。”
他的十三他的陛下太累了,姜恒长大了,他一手培养起来的人到头来也给他使绊子,分他的权,他能有多少精力顾全一切?他只是个病人,又不是神仙。
“我明白你的意思。”姜恒掐着自己的虎口,涩然反问:“可我的恨又由谁来成全?”
“我的恨谁来成全呢……”
他这么说着,约莫也明白自己其实是答应了的。
他的小叔叔,无所不能的小叔叔要死了吗?那他的仇又怎么办?
“太子殿下,对不起。”
褚云霁可以不告诉他,但人总是偏心的,他为了他的十三选择让姜恒更痛苦。
对不起,他只是更偏爱他陪伴了十余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