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王冠
盛元五年,皇帝的身体已经很差了,每一天要喝的药苦涩得光闻着都令人觉得痛苦。
五月,燕国政变,黎阳长公主废了拓跋浚,在朝臣半数支持半数反对的情况下登基,改年号升平。
这是一位传奇一生的女子,她十八岁和亲远嫁楚国,二十七岁回到母国,二十八岁时再嫁,后不过两年其夫在外养年轻外室,黎阳长公主一纸休书休了驸马,三十一岁废其弟,力压群臣以女儿身登基称帝,开启了长达四十九年的执政生涯。
盛元六年秋,代上朝的太子下朝后便被盛元帝匆匆喊去东宫见面。
姜恒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一路上面色紧绷脚步飞快,然而等到了大门外又刻意放慢了脚步。
这日阳光正好,他推开院门,正见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静静地站在杨梅树下。
他站在那里,仿佛是定格了时光,依稀令姜恒记起自己年幼时被对方带着敲杨梅的样子。
此时此刻,他神色温和,好像他还是那个疼爱他的小叔叔。
这副神情,一别经年。
“阿恒,过来与我说说话。”
可惜这景再相似也早已物是人非,十三快死了,姜恒长大了,他们之间隔着无法释怀的仇恨。
姜恒沉默着走近。
虞岁宁伸手想摸摸他的头顶,忽然发觉对方的身量比自己还高,他一怔,“阿恒真的长大了。”
“我长大可以担事了,你想要退位?”
“你知道我撑不住了,这皇位是从你父王那儿抢来的,如今还给你正好。”
“既如此当初何必抢?”
虞岁宁笑着靠在了树干上,“还怨着我,好好跟我说完最后几句话不行吗?”
姜恒胸中堵着气只觉烦闷。
“阿恒,皇家无亲情。你皇爷爷驾崩前找我去谈话,我们谈了一笔交易。我要杀尽除你和二哥十一哥外的兄弟子侄,父皇传位给我,条件是我不留子嗣,将来传位于你。”
“凭你手段心计登基过两年就能大权在握,大可暗中除了我立亲生骨肉为太子。”
“你当我为什么从小就教你?”
姜恒盯着他,“你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打算,你没想过培养别人。我那时才几岁你也还是个少年,姜子岐,我该不该夸你高瞻远瞩?”
“不会算计的人在这宫里是很难活下来的。罢了,说这些也无意义,只是临走了想让你活明白点。”
“这是你教我的最后一课,无情。”
“你是个好学生。”
“皇爷爷曾说我学不到你的一半。”
“如今你已经从我这出师了,将来是你的时代,楚国的强盛之路还没有走完,往后我交给你了。”
“该我担的责任我自然会好好担着。”
“那就好,阿恒,去吧。”
姜恒转身就走,但或许是阳光太温柔,或许是对方的脸色太没有血色,他在风中回首,低声问了一句:“十三叔叔,你对自己所做之事当真从未后悔过吗?”
“帝王之路没有退路,所作所为皆不后悔。”
“好,我明白了。”
这一次,姜恒没有再回头,没有脚步犹豫,没有神色纠结。
爱依然在,恨也依然在,但从今往后他不会再为此痛苦,姜子岐死后这些东西就没有了意义,他要做的只是担着责任往前,大步往前,不要回头。
姜子岐是他这一辈子最好的老师,最后一课不是无情,是坚定。
姜恒不再是皇长孙,不再是太子,他是楚国的皇,是帝王。
虞岁宁去见了陈太后,他是故意挑的她午憩时间去的。
他在陈太后床边坐了小半个时辰,语速缓慢地交代了她的贴身宫女几句话,然后跪下磕了三个头就走了。
这时候他已经撑不住了,走出了陈太后的宫门差点摔在门槛上。
一身素衣的乐师在他身前蹲下,“还想去哪儿?我背你去。”
虞岁宁缓了一下,磕磕绊绊地趴上了那个宽阔的背。
他注意到褚云霁今天穿的很像几年前他带着对方出宫去过三十岁生日那天,衣服当然不是那时候的旧衣服,但款式颜色都很相近,他腰间还挂着浅蓝色的香包,不知道他怎么保存的,看上去只是稍微有点陈旧和磨损。
“随意走走,我也不知道去哪儿。”
“好。”
褚云霁背着因为生病变得很瘦很瘦的人,这不是一个三十一岁的成年男人该有的重量。
他给了一块很容易融化不需要用力咬的糖,“你爱吃的甜。”
虞岁宁弯起眼,“谢谢。”
其实每一根骨头每一个器官都在叫嚣着要罢工,但他对于疼痛是真的很能忍。
乐师背着他的十三在一条安静的宫道上不快不慢地走着。
“云霁,我死后你出宫去吧,给你准备了很多银票,只要有钱庄就能换散钱。”
“好。”
“我这两年身体太差都很少出宫,你去替我看看贫苦地区的百姓生活有没有改善。”
“好。”
“替我去鎏江看看那条堤坝,我还没有亲眼见过。”
“好。”
“替我回去看看安里郡怎么样了,那里是我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