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乌兰图雅冥思苦想却摸不到头绪,“不然我们去问问父王?”
“父王为了养病,每日戌时就已歇下。若要找他,也得明日再去。”苏合说道。
“那我们再想想……再想想……”
乌兰图雅抱着那卷古籍在炉火下踱步,忽然注意到它泛黄破碎的边角,有一个被污垢压盖的数字。
嗯?
乌兰图雅忽然皱紧眉头。
这卷医典该是与其他被有琼氏奉为至宝的书籍一样,在尘生堂的箱底历经了数千年的岁月。过去之人珍惜牲畜,从不肯使用羊皮作记录,因而脆弱的棉麻纸料早已在灰尘的积压下变色,纸浆的纹路也生出无数的斑迹与污垢。
乌兰图雅在翻阅时,从来没注意过这卷古籍是否还有页码。她当时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纸页上难以辨认的柯勒察文字上。
如今……乌兰图雅看着那露出一半的数字,鬼使神差地擡起手,慢慢抹掉其上不大不小的一片污迹。
页脚上一个柯勒察文的“肆拾壹”愈发清晰。她继而向后翻去,下一页的页码,却不是意料之中的“肆拾贰”。
乌兰图雅瞬间感觉一股寒流爬满脊背。她电光石火地回忆起,山雪将古籍递给她的那一幕。
——“哎哎哎,公主慢点!”
——“这回好了。公主,给。”
其实,在她真正翻开这卷古籍之前,它曾在她的脚边四下零乱过。
乌兰图雅突然开始疯狂地翻动书页,薄薄的麻纸在她指间哗啦啦作响,她好像要把这书翻烂一样,在里面拼命地寻找着什么。那命中注定的肆拾贰页,终于出现在她的眼前。
这一页的页首清晰地写着两行字。
——龙鳞。
——药方终。
原来自己照着古籍所抄录的,给了所有人信念的药方,一直都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半成品。
“对不起、对不起……”
明白了一切的乌兰图雅瘫坐在地上,语无伦次地说着道歉的话。苏合则一把夺了那卷古籍,迟疑道。“龙鳞?”
“古籍上的药方,我一直都没抄全。”乌兰图雅边抽泣边说,“龙鳞,才是驱散凿齿之毒的最后一味药……”
“可是格尔木寒原上的最后一只六翼蛟龙,早已经在十年前被我斩杀了……”乌兰图雅绝望地说,“原来我们努力了这么久,最终还是救不回谢公子么……”
“不。”段冷死死盯着古籍上的象形文字,“我有办法。”
在古语的柯勒察文中,“龙”字的写法为一只盘绕在华盖之柱上的十爪玄龙。因其是远古柯勒察人的天敌,它的象形文字被塑造地极其扭曲,一笔一划都透露着凶戾与不详。
此时此刻这只玄龙好像在睁着他的红眼凝视段冷,凝视这个古籍之外,身上流淌着他一半血液的近亲。
“什么办法?”苏合将古籍拍在炉火边,“难不成当即变出一只龙来?再说些好话让你就地杀了他,取他的龙鳞喂给谢公子?”他哀叹着摇了摇头。“来不及了。谢公子已经昏迷了太久,再这么下去,就算能救回来,怕是也只剩下半个魂魄了。”
“我说有办法就是有办法。”段冷目光忽然向右一瞥,“公主,借下弦月。”
“你要做什么?”乌兰图雅腰间一轻,眨眼间弦月的弯刃已经被那人抽去。
段冷一只手还揽着谢玉台,让小狐貍的头枕在自己的肱骨上,小臂却向上擡起,藏蓝色的宽袖顺势垂落,松垮地搭落在手肘的弯折处。
帐中的炉火无风而动,段冷闭阖双眼,一点淡金色的云水纹在他额间闪现,那是修蛇一族的命脉标志。在乌兰图雅和苏合的注视下,一片片墨色的蛇鳞次第浮现,渐渐覆满了段冷整条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举起弦月的刃尖,对准自己的腕骨。
“段冷,你到底要做什么,别冲动!”乌兰图雅将要上前,却被苏合拉在原地。后者的目光悲情而哀切,仿佛已经预知到了即将发生的惨烈一幕,却无法阻止,更不能阻止。
他对乌兰图雅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而段冷没有片刻迟疑,手起刀落,弦月的寒刃便埋入骨血。它迂回的刀锋将鳞甲贴着边缘剜下,一片又一片,堆积在炉火映照的谢玉台的脸边,每一片都完整得像是匠师凿刻的艺术品。
那条已经被浓墨色覆盖的手臂早已血流如注,但乌兰图雅看不见那些蜿蜒的血迹,她只能看见段冷的狭眸逐渐变得血红无比。那人几次忍住喉管中汹涌而上的铁锈腥气,却仍然有一丝血液逸出嘴角,做他唇角的朱砂。段冷面上的神情近乎虔诚,一刀一刀在手臂上勾挑剜刺,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但颤抖的身躯却出卖了他。
乌兰图雅不知道自己的双眼在这样的目睹之下也已变得赤红。她挣扎着想要逃离苏合的桎梏,却终究失了力,半跪在地上声泪俱下。
“不要……段冷,快停下,你会死的……”
地面上的蛇鳞渐渐堆得和小山一样高。一整条手臂的蛇鳞剜尽,他额间的水云纹也变得忽明忽灭。只听“当啷”一声脆响,段冷的左手再也握不住弦月,那柄染满鲜血的刀刃便直直地掉在了地上。
段冷随手抓起一把鳞片,在手中化为墨汁一样的液体,尽数滴入谢玉台的唇边。
“我身上,有一半应龙的血脉……”段冷气若游丝,声音像是大漠上的千年风沙呼啸过境般嘶哑。“我的鳞片、也许……能抵一半龙鳞。”
苏合不忍再看。身为医者,他深知蛇之鳞片犹如人之皮肉,连剜去一片都是钻心刻骨的疼痛,更何况一整条手臂。
但事已至此,他也无权评说,只能悲恸地闭上双眼,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道。
“明日,我会为你送来最好的药物。”
“谢谢。”段冷虚弱地回答。
段冷已经将左臂变回为人的模样,看不出任何伤痕。只是他的脸色格外苍白,那双如刀一样锋利的薄唇没有任何血色,一点逃逸而出的血迹凝固在他唇角,艳烈而荼蘼。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抱着谢玉台的怀抱却依然稳固。
“他一定会醒来。”
橙黄色的火苗跃动在深红色的穹庐中,将整个空间的色调都渲染得温暖明亮。段冷的薄唇尾端上扬,过于锋利的五官轮廓在这样的神情下渐渐温柔,他无限缱绻地看着谢玉台。
“我答应过的,会带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