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道御旨传到沉香榭时,水叶惊得丢了折花的玉剪,镜花砸了将要去清洗的碗碟。而仰卧在桃花木下饮酒的谢小皇子更是一个鲤鱼打挺,在一地缤纷的落英中跳起身。
“你你你——你确定,这御旨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传旨的宫人俯身将卷轴递于谢玉台。“千真万确。”
就这样,在沉香榭中虚掷了三百年光阴的谢玉台,竟然破天荒地过上了朝巳晚酉的上朝生活。
但对于段冷来说,谢玉台忙起来反倒是件好事。
没了谢小皇子时不时的下棋、品茗、蹴鞠邀请,他便可以在山水屏风后的方寸之地专心于雕工。他将凿齿之牙拦腰斩断,一半作骨刀的用料,初定其为刀身三寸、刀柄一寸的直刃匕首。而凿齿之牙的另一半,段冷打算做一些别的东西。
——一件在他生命的最后关头,可以留给谢玉台的赠别之礼。
白日里,谢玉台在外奔波忙碌,段冷便在沉香榭的角落中,同时雕刻这两件器物。因他一开始向谢玉台求取的“三月之期”中并不包含这件礼物的工时,为了让一切都能按原计划顺利进行,他只能将手头的速度加倍。
但有几次,段冷在屏风后挑灯雕刻至深夜,听见谢玉台在锦榻上轻微的鼾声,又不得不熄了烛火,许那人一夜好眠。
一日清晨,谢玉台前脚已经跨出了暖阁的门槛,匆匆一瞥段冷,又退回室内拉开了那扇山水四折屏风。
“我早就跟你说过,不必整日待在这屏风后。沉香榭之中,你来去自由。”
屏风后的段冷一惊,立时将手中的精致器物掩在衫摆之下,换作那一把尚显圆润的骨刀。他擡起头,对谢玉台说道。
“多谢玉台美意。只是磨刀这事,还须藏着掖着,不然水叶和镜花见了,怕是会以为我想要谋害你。”
也多亏这女面是一个易容过后的赝品,才让段冷面上的惊慌不那么明显。
而谢小皇子瞧见段冷手中那柄三寸短刀,抿了抿唇没说什么,一拢官袍出了沉香榭。那人玄青宫绦加身,冷玉冠高束墨发,不茍言笑时,倒真有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采田司事务琐碎,有时实在忙不开,谢玉台便不会回沉香榭用晚膳。段冷对着一大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山珍海味,偶尔也会生出一些孤寂之感。
奇怪,从前几万个日夜,自己在圣女台一个人用膳,也从未有过此般想法。
妖真是善变的生灵。
如此,段冷与谢玉台由旅途中的朝夕相处,又变成只剩下“朝”与“夕”。那些仅有的相处时光有时快如晨昏交替,有时又慢如年岁更叠。
一连七日过去,青丘连绵多日的雨水终于散去,浓云破、晴光现,又是艳阳高照天。
这日,谢玉台一反常态地没有着那绛紫色的官袍,而是搭了件闲散的素面丝绸长衫。浅山岚色调,绸面以银线疏疏绘制了几片烟雨楼台,清新而儒雅。
他抻着懒腰摇摇晃晃地下榻,走到暖阁的角落中,敲了敲山水屏风的竹制屏框。
“今日小爷休沐,走啊,陪我出去快活快活?”
谢玉台此时还顶着两颗惺忪睡眼,实在不太像是要出去快活的样子。段冷只得拉开屏风,仰头问道。
“去哪?”
这个问题倒把谢玉台难住了。其实他向段冷走过来时,根本没有想好下文。连续一周采田司任职,他此刻累得只想在那张铺有天鹅绒毯的大床上一睡方休。
但当那人在日光下专注打磨骨刀的身影落在他的眼底时,他又感觉到心房一阵刺痛,仿佛不找点什么事来耽搁下这把骨刀的进程,他就浑身难受。
谢玉台用他那尚有一半沉浸在睡梦中的大脑思考了片刻。“止君山怎么样?”
段冷转回了头,表示自己兴趣缺缺。
“那那那……”谢玉台绞尽脑汁,“十里桃林?玉池云巅?浮生沙海?诶,有了!”
谢玉台突然灵光乍现,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小爷带你去春秋殿听曲儿吧!”
“春秋殿……就是你在人间作花魁的地方?”在和谢玉台的几次交谈中,段冷不止一次听到过这个名字。
“正是。”
“去那地听艳曲儿么?”
“你想什么呢!”谢玉台双手叉腰,浅浅地翻了个白眼。“春秋殿虽是勾栏之地,却也有逸兴雅趣。说书评弹、掷镖投壶、昆曲皮影、变脸耍牙……人间玩乐的花样应有尽有,保你大开眼界,去了不亏。”
“再说了,听艳曲儿贵得很。小爷才不肯为你花那个钱。”
段冷闻言,只是浅淡地笑着,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你去是不去?”谢玉台见段冷这副不温不火的样子,眼神暗沉下来,伸出一只脚踩过段冷身下的狐毯,“不去的话,今晚小爷就把这张狐裘扯走,还不让你上榻。”
段冷简直被这人耍无赖的行径气笑了,他只能勉强地点了头。
“去,我去。”
“这就对了嘛!”
见那人答应自己,谢玉台马上喜笑颜开,没等段冷将磨制骨刀的一众器具收入乾坤袋,就揪着人的衣袖不由分说往外行去。
“快跟小爷走罢!妖生苦短,及时行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