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世
带着鹿头骷髅面具的男人高傲踩着脚下亡魂,走向中央城人群拥堵的入口。他并没有仙气飘飘,而是身后拖着黄沙,稀里哗啦流了一路。他的脚步很轻,但呼吸却很重,好像在面具背后暗暗啜泣。
所有的里尔赫斯士兵都放下了长矛,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而苏克塔的士兵只是听从命令,躲在了高墙后。
没有人会不知道那个传说,没有人敢在米利西斯面前亵渎他。旮赫韦干径直走入众人为他铺成的大道上,漫不经心地撩起耳边碎发,似乎还叹了口气。
穆澈死死地盯住他,刚要上前去就被雷赫拦腰抱住。
“假货,他一定是个假货。”雷赫脸色大变,支支吾吾地否认这个事实。
“雷,你总得要去面对他的。”穆澈尝试挣脱他的束缚,却被他狠狠摔在墙上摁住,他们的鼻尖只有一指远,穆澈甚至能看见他额头暴突的青筋。
雷赫的阴影把他包裹,逼得他不能动弹,但他在惊慌之余还能够明显感受到神明的颤抖,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无助可怜,但他又是那么固执,护食一般不肯让穆澈移动半步。他的琥珀色眸子里全是恐惧,血液与灵魂一瞬间被抽离,神明失去了遥不可及的圣洁模样,被亵渎般不堪一击。
“雷……雷赫。”
“不许去。”眼白被狰狞出血丝,“说了不许去就是不许去!如果斯韦纳站在你面前,你会毫不犹豫冲上去拥抱他吗?!我敢打赌你只有怨恨!”
“只有怨恨?你难道……”他想起了戚绅对斯韦纳的评价,说到最后也没了声音。
“你可以留在这里等我回来,但是我必须去,如果旮赫韦干知道纳里密斯的下落,七古就有救了。”穆澈轻轻地说着。
“他是朝着江免去的……”雷赫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但穆澈并没有认真听,把头转过去不与他对视,仿佛要和他倔到底。
雷赫紧皱眉头,思考了一会,最后妥协般松手,穆澈立刻绕开他走出巷子的阴影。
“穆澈,如果他想要杀了你……”雷赫最后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吐露最后一点担心,但是身前人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趁着士兵心不在焉,迅速绕过人墙走进了中央城。
雷赫再次翻上房顶,滑溜溜的砖瓦也没能让他留意于此,他只是有种可怕的空落感,莫名其妙身怀愧疚。于是他放弃将注意力留在那高大的建筑上,转身就走,失落的孤独感再次涌上心头,秋天的寒意第一次浸入骨髓。
“好冷。”
午阳渐升,这是今天的第十三声钟鸣,连古馆兵部在中央城外沦陷后就下达命令,抽调黎城、歌城城中军在钟鸣之后围攻七古。盆地之上火光肆意,几乎所有七古公民都架起了自家的钉耙和锄头,小孩得到了某个城主的帮助被送往夕城——不止是七古,所有的无家可归的小孩都被塞在了那个城主的手上。
戚绅从南里尔赫斯回来之后就一直在等待秦林的援军……尽管他知道猎石国王会出尔反尔,但是如果七古沦陷,战火只会延续到苏克塔国土,到时候女王撤军,这场战役就会一败涂地。秦林是识大局的人,这一点戚绅深有体会。
他在屋子里给穆澈留下一封信,提起长剑径直走出,烈阳下的人们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现,他们只在乎位于高层的敌人,在战争来临之前,他们紧张地搭建堡垒和埋伏点。
这是齐尔纳大陆上最深的盆地,山壁陡峭、地形崎岖,如果不是常年居住于此的本地人,根本不知道山路在哪里。也许是某个君主的恶趣味,七古至今已经两周没有降水了,没有河流的齐尔纳简直是外地人的噩梦。
一阵急促的号角声从高远处环绕,在烈日当空下的七古旗帜模糊不清,只能隐约辨认出那是山间一点颜色。七古引以为傲的无眼老鹰是他们至高无上的荣耀,就如旮赫韦干一般没有人能够去玷污。在素来的战争场上,里尔赫斯一贯注重阵型,有很明确的交战规则,礼仪大于战争本身。而在谷城两天被攻陷至中央城外的耻辱让里尔赫斯人也不得不反思:为什么对待敌人还需要礼仪?
于是在山间潜伏的军队也玩起了外族敌的战术,他们再也不会严格执行“游戏规则”了。当他们踏入山间的埋伏点时,听见了一阵急促的风声,赶紧停队检查四周。这时候七古人迅速从树缝里钻出,高举钉耙和锄头如同猛兽一般向他们扑刺,与其在陡坡上扭打,整个军队被撕扯得七零八落,乱成一团。
但一向干惯农活的普通百姓是始终敌不过训练有素的城中军的,他们只是在尽量拖延时间,能解决几个就是几个,偷袭完后四散撤退到下一处埋伏点汇合。七古人相信秦林一定会支援他们,只要包抄盆地后路实现整圈包围,一天就可以结束这场战事。
毒辣的太阳逼得他们咬紧牙关,水源相当紧张,他们猫着腰向目的地前行,却被敏锐的城中军抓了个正着。山间小路杂草丛生,青绿的蚂蚱跳在他们的裤子上,没过一会就被染成了红色。
红色的蚂蚱继续跳着,一直跳到了戚绅的手背上,辅政王擡头看向远处山林,知道某位国王已经把他骗了,不仅骗了一只眼睛,还骗了一些更多的东西。
他早就换上了之前玖衡的衣装,云卷翻浪的袖口居然勾起了他的一丝哀思,最后还是理智占据上头,他展开乌黑的翅膀,白发飘飘,一步踩瓦窜上天空,逆着云流飞入山林。
刚一落地,那股风就钻进了他的耳朵,同时也撕咬着面部被掩盖的伤口,他看见来自远方的沙粒在此地盘集,簌簌地留下了一道暗黄的山路,他沿着那条沙路前进,突然听见了打斗的喊声。他操纵长剑向前探路,以剑代眼感受气流的扩散与消逝,喊声愈近,戚绅立刻瞄准方向朝着剑飞奔,看见了城中军正举着长矛与粗野的农民搏斗。
七古人是聪明的,他们往往三五成群对付其中一个,完成任务就立刻撤退,就算被抓住也无所谓,那视死如归的决心大概已经烙印在灵魂深处了。
但戚绅的出现打破了他们的冷静,他不慌不忙伪装起笑意与温柔,转眼手起刀落,血色浸染灰色毛领,侵染了他的袖口。城中军见状立刻分散,他们隐藏在灌木丛中,在树叶的阴影下撤离。戚绅一转头,青绿色的玉石晃了晃,勾起了年长的农民在冰山的回忆:他们满脸怨气质问纳里密斯为何要犯下如此罪过,为何要背叛盟友,为何不遵守承诺。他们回避这个君主,一边忍受寒风一边咒骂他,有时候不得不上前去,而那时候纳里密斯也是今日这般手足无措地微笑。
那日的人影与今日重合,回忆融进眼角的泪流了下来。
“纳里密斯殿下!”妇女们哭喊起来。
“殿下可知斯巴勒的援军多久赶来吗?”男人们个个泪流满面,他们放下武器,哑着嗓子询问。
戚绅可太清楚答案了,他思考着,如果是玖衡的话,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闭上眼睛,如当空午阳般温暖地微笑起来:“他们不会来了。”
然后他看向山下村落,连皱眉都在小心翼翼地模仿,接着他回头望向玖衡的人民——他们听见纳里密斯的声音都从各地埋伏点钻出来了,在树林里挤成一团,戚绅知道这个模样管用了,立刻回头找了个树桩站上去,让所有人都可以看见他。
人们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而戚绅也入戏太深,以至于代入了感情:“看见了吗?我们是受害者。”
他顿了顿,深情地望向他们,嘴唇颤抖着:“朋友们,我们从海峡那边跋山涉水而来,赢下了两场战役。我们经历了无数创伤与灾祸,我们在冰山上差点冻死,我们在里尔赫斯被贬为奴隶,这些不甘与愤恨才让七古在这块土地上发展迅速,而现在,我们再次危在旦夕。但是!朋友们!里尔赫斯想要我们灭亡,我们就得灭亡吗?!你们和你们的父辈都是英雄!而现在,这场保卫战上需要英雄!朋友们,只有我们才要扫除一切不义,如果里尔赫斯那野蛮的手敢伸向我们的性命,我们就必须拿起武器,刺穿它的手指!”
他摆摆手臂,慷慨激昂地继续说:“一百年前的基纳之战,七古可是站在了世界的顶峰!我们的无眼老鹰是战争的象征,让敌人闻风丧胆,而今天,我们被曾经的手下败将欺凌,我们是不敢反抗吗?!”
“不是!”一个老人举起锄头声嘶力竭,但刚一吼完就弓着腰咳嗽起来。
“不是……我们不是儒雅随和的国家,我们是有目标有理想的,但这种所谓的目标、所谓的理想都被里尔赫斯人称为侵略的借口!而现在,受过里尔赫斯‘改造’的七古千穿百孔,我们对于战争这件事是无能为力的,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没有血性!所以如果我们要成功,就不得不放弃这块盆地,然后去和苏克塔、都利打上交道直达黎城!朋友们!”
戚绅热泪盈眶,他们环视场下人们,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轻轻说着:“我们为谁而战?”
全场沉默不语。
戚绅青筋暴起,使劲吼道:“我们为谁而战?!”
“为七古!为祖国而战!!!”一石惊起波涛涟漪,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欢呼,所有人都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