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
夕城内,暴雨骤降。
穆澈是在晚上一个人回来的。
他回到房间,脱下自己湿答答的袍子顺手挂在衣架上,理了理贴紧头皮的金发,重新拿起了那本《齐尔纳通史》。
金喇琴安静地立在墙角,书页有意无意翻动着。
年轻的琴师只弹了两段就放下了惆怅,但听众们都知道希纳伯多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玫瑰香,粘稠着国王的情绪,裹挟着雨水翻滚的土腥味,一同飘飘悠悠地凝在书上。
苏戈敲敲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他看见国王这副狼狈样子,想说的话突然卡在了喉咙。
直到穆澈微微擡头,向他询问有什么事时,苏戈才慢慢开口,向他汇报其他三城的情况,他一边说着,一边拦着苏歌儿不让她进去。
“嘿,嘿,穆澈穆澈,你今天去哪里玩啦?”
国王心情有点差,他打着哈欠,把头埋进了书里。
“就在今天下午,明里亚斯被吊死在了黎城城堡门口——卡西拉打算明天反攻。”
他注意到国王不正常的状态,只好说了声明早再谈,就拉着苏歌儿自觉掩门而出了。
门轻轻一响,难受的情绪再次被积压下去。他坚强地擡起脑袋,继续阅读着那本《齐尔纳通史》,思绪却逐渐飘远……
在冰山的高塔之上,他们结束了最后一次拥抱,穆澈以为自己肯定会心软、肯定会收回那些无聊的蠢话然后强硬要求他留下,但他没有,他没掉一滴泪,甚至还嘲笑神明那张苦瓜脸。
神明走之前还对夕城的云特地交代了一番,让它们乖乖听国王的话。他那样子真够滑稽的,他就那样对着天空念叨了几句,然后转过头来冲他眨眨眼,似乎想要得到他的什么夸奖,但最后,离别总是会来的。
痛苦的不是离别本身,而是离别之后那些不经意的瞬间,它们的出现无不在告诉国王:嘿,殿下,他已经走掉啦。
纳里密斯离开的时候,他不在场,所以他不知道毒酒是什么滋味。
斯图莱格离开的时候,他不在场,所以他不知道秦林也曾经流下过眼泪。
但是这次,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躲进厚厚的云层里,就像初识那般自由而高傲,他是至高无上的神明之子,他该归属于天空。
好冷……羽毛已经湿透了,明天还得处理党人的事情,想想就很烦躁。
他立刻合上那本书,粗暴地塞回到书架上,他好像在生气,但不知道该生谁的气,于是他站起身来,后背靠着书架,安静地凝望着这场可怕的暴雨。
转眼又是黎明……
眼前无数片段闪过,报复一般揉碎了时间,钟声反复敲响,黄昏破晓、午夜烈阳,那些走走停停的人们最终都找到了归宿,牺牲的人走向了家人的怀抱,叛逃的人走向了海岸,贪图享乐的人走向了现实,理智过头的人走向了爱情。
生活总是那样无意义地进行着,每个人都在无病呻吟。
时间过的真快呢……明里亚斯被吊死后,卡西拉违背首臣命令打进猎石,战争持续了半个月,最后黎城军队孤立无援一败涂地,宋真·卡西拉被斩首示众,享年二十三岁。
党人终于在黎城的各个角落举起了自己的旗帜。
仲夏强烈要求战争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就会乱套。而杜希更加贴近民众,多次向仲夏请示,希望连古馆可以和党人讲和。
仲夏忠于神明,一切都听从江免的安排,但江免在那句“把我的土地打回来”后,就再也没有对战争发出过任何看法,所以仲夏对杜希的请求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而杜希被百姓逼得走投无路,被迫引导了歌城农民起义。这次的起义和无政府毫无联系,也没有起到转折的作用,但仲夏凭借此事认定他就是叛徒,杜希也懒得争辩,直接承认了。
两人决裂后,杜希彻底撕碎了双面间谍的身份,打算一烂烂到底,直接以连古馆的名义向党人投降了,安古兰之战也终于走向了尾声。
党人因为波里尔女神的事情对杜希怀恨在心,要求他为表忠心杀了仲夏,这让他犯了难。
仲夏和他是七年同窗好友,两人先后考入连古馆,但因为首臣的位子撕破了脸,关系才闹得那么僵。后来首臣指派他潜入无政府组织,又在他险些遇难时救了他一命,俩人这才和好如初。
虽说杜希一直以来都是连古馆的看门狗,对江免一心不二,但他很讨厌仲夏无缘无故冤枉他,冤枉他考试作弊,冤枉他主动引导起义……但他不得不承认,仲夏虽然人品很烂,但对国家,那可是绝对忠诚。
而杜希,潜入组织部后发展得相当顺利,无政府主义者也全票通过他去连古馆当卧底,这一来二去,生活倒是又恢复了正大光明。
说回现在,杜希是不会去做这种小人之事的,他只能微笑着和党人周旋,然后被迫接受除开这件事以外的所有刁难——其中之一便是亲手杀死金克斯维,党人捏着他的手,他手里捏着刀,直直地戳向了蟾蜍的肚子。全场一阵欢呼。
但就当他流着眼泪打算事后一定找仲夏要补偿费的时候,一个消息传遍了整个齐尔纳——仲夏·德里德安首臣被米利西斯殿下赐死。
杜希瞬间一阵无力,他什么都做不了,就那样迷茫地看着这一切发生。这是他第一次对江免产生了怀疑。
党人指着他的鼻子嘲笑他,然后把他舍弃的一切重新列举出来,挨个挨个挑开伤疤撒把盐。杜希忍着怨火,随意他们怎么嘲弄都一声不吭。
最后党人全面进攻,彻底掀翻了里尔赫斯。
现在只需要江免签订条约,这场战争就可以彻底结束了。
应和平分子的强烈要求,江免被摁上了外交台。按照党人的说法,连古馆的所有人和初代国王都逃不过被斩首的命运。
而杜希也终于见到了江免,他还是那副亲近人的样子,与以前不同,他有些不太清醒,好似喝醉了酒,以至于脸上的疲惫清晰可见。
他们在牢狱里见面,对话相当直接。
“你为什么这样做?你明知道里尔赫斯没有仲夏是活不下去的!”
江免乱糟糟的棕色长发搭在肩上,身上一股淡淡的羊皮卷的气味。他伸手摸了摸杜希的头,安慰似的说着:“乖啦,仲夏是逃不过的,我可不想看见他在牢狱里奄奄一息——我动手的话,至少可以让他有尊严地死去。”
“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啊!随意杀死一个对里尔赫斯有重大贡献的人,你良心不会痛吗?!你可是初代国王,是伟大的米利西斯殿下!你知不知道你的做法和一个屠夫没有任何区别!”
江免压根没听他讲话,若无其事地继续理着自己的头发:“现在啊,崔因、谢伦、曲离,加上仲夏就已经有四个啦,我不希望你成为第五个。杜希,看在旧日的情分上,原谅我这一次吧。”
杜希愣了一下,眼角悄悄泛红,但仍旧口下无情,继续批评江免的刽子手行为:“你这样说是为了什么?重新树立那副好君主的样子?还是说,你以为那些话能够博得我的同情?不,我只觉得你在我心里的高大形象崩塌了!你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半神,而是一个装疯卖傻的蠢凡人!”
他气得转身就走,随着身后铁门拉上的声音响起,那种无力感再次油然而生,他觉得里尔赫斯没救了,整个世界都没救了!他想死!最好是被党人乱刀砍死!蠢货国王在国家危难之际杀死效忠之人,这样荒诞的事情居然就这样发生在眼前了!
杜希在心里痛骂,但那种苦涩的情绪一直挥之不去。他回到歌城,看见党人正满城狂欢着,他们撬开别人家的门锁,强行带着平民百姓一起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