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旎迩的上半身僵住了，突然间，她把巨大的头颅怼到了雷赫的身前，几乎是带着惊恐语气再次询问了一遍。

“露旎迩，我没开玩笑——你知道我在凡间作了多少年的恶，杀人放火，样样不落，现在……我改过自新？”

露旎迩直起腰杆，再次尖叫起来：“这不是你想改就改的问题！旮赫韦干脱离凡间已经几百年了！必须有神代替他！”

“旮赫韦干已经名存实亡了，你保留他的神职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意义？！”

露旎迩的手指穿透了自己的脖子。

“我变成这副鬼样子！我一辈子被困在云层之上！旮赫韦干毁了我的余生，我还没有复仇！你要让他消失？！不可能！”

“我一开始就许错愿望了。露旎迩，你根本就找不到他。”

“对！所以啊！”她的蛇尾变得乌黑，鳞片像星星一般突然冒出，闪闪发亮。

腥味瞬间弥漫着整个云层，耳边的风声也清晰起来。

“所以啊！”

露旎迩褪去了下身云雾的表象，上身却仍旧透明而模糊，巨大的身子逐渐萎缩，隐隐月光透过她的手臂和胸膛，仿佛下一秒就要在空中四分五裂。

她变成了正常人的体型，乌亮的尾尖缠上了雷赫的小腿，差点将他倒拽着悬空。

“他不见了！但我的仇恨不会消失！你凭什么不承担他犯下的罪孽？！你想得倒美，齐尔纳不顺从旮赫韦干，你就重新找个好活儿干，用其他身份再玩个好几百年！可我呢！我受过的伤害就可以被轻易遗忘吗？！”

雷赫一掌将她的尾巴拽开，难得严肃地看着她：“看来帮你除掉一个叛徒还不够……”

“这是两码事！我本可以将你逐下云层！这是我的地盘！你还……”

“你已经把我当成他了。”雷赫说着，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这正是我所讨厌的，你们只看得见他。他的错事、遗憾、承诺全部都强加到了我身上。你们只记得他，还想着让我主动代替他而存活，让我接过他的所有烂摊子挨个收拾！”

“你不该这样做吗？！你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和他有过关系的神明都为他而痛苦吗？！！”

雷赫感觉一股热流挤上了大脑，逼得呼吸都在颤抖。他并没有立刻反驳，只是低下头，弯曲身子，双手撑在了膝盖上。

他在笑。

“有什么好笑的！”露旎迩的蛇尾死死缠上了他的脖子，逼迫他擡起脑袋。

雷赫仍旧狂笑不止，他眯起眼睛，琥珀色眸子里透露出了强烈的杀意。刹那间，他反手扭住她的尾巴，右手一击云刃将其黑尾生生砍成了两半！

露旎迩浑身一抖，惨叫声响彻云层。紧接着，天色大变，雷电从脚底的云层窜出来，直直劈上更高的穹顶。它们在灰暗的云层之上狂舞，宛如银蛇白蝶、落花残月，纷纷引燃各处彩云，炸出了无数鬼魂般从地狱里而来的神明。

神明们仍旧傲慢着嘴脸，弹出和上次一样的手指，他们指责不断、破口大骂。大概是露旎迩跌在云上狼狈爬行的尖叫过于凄惨，以至于他们的嗓音有了几分颤抖。

“嘿——嘿——朋友们！我突然有了一个新主意！”

雷赫一把拽住露旎迩一分为二的尾巴，强忍眸子里嘶嘶作响的癫狂，眼皮跳个不停。他哈哈大笑：

“旮赫韦干从现在开始被确认死亡。我要将那些和旮赫韦干有过关系的人和神！一个不留！全部！诛杀！！”

迎头一击响亮的雷声，亮白的闪电劈散了本就不团结的神明们，他们退缩着，不敢上前。

在露旎迩声嘶力竭最后一声命令之后，他们齐齐化作一团云气，分裂成了无数柄尖锐的刀刃，向着神明之子狠狠刺去。

露旎迩见状，立刻挥手砍断了自己的蛇尾，惊慌失措中变回了云雾。

雷赫没有将她强行留下，手腕一松，放任她逃跑，独自一人倔强地望着那飞来的无数刀刃，不由得哈哈一笑，刚要反击之时，他却怔住了。

那场海难留下的伤痛，复发了。

猛然间坠落于一片荒海，耳边爆鸣，鼻腔堵塞，四肢抽筋一般酸疼不止。他渴望着呼吸，却狠狠呛了一口水，气泡漂浮着，淹没了他的视觉，最后只剩下剧痛席卷全身。

刀刃将他整个儿刺穿。

雷赫感觉那股热流从口腔喷出来了，放手心里仔细一瞧，才发现它是红色的。

“恼羞成怒了吗？你们啊，果然还是在害怕我。”

雷赫将刀刃上的雾气吸入皮肤，伤口愈合不过弹指一瞬间。神明之子重新站起身来，他凝望着不远处露旎迩，她的上半身透出星光点点，似乎在招摇着什么。雷赫故作惊叹地啧啧嘴，吐出了一口污血——身下的刀刃瞬间粉碎！血液飞溅，碎片化作云雾，飘飘悠悠升上半空。他们四分五裂，重新化作了神形，哀嚎声混杂着露旎迩愤怒的尖叫一齐在云端奏响。

雷赫慢悠悠擡起眼皮，右手指向了那再次高大的露旎迩，一团云雾再次聚集。

“新的天空之主！”

有个神明站在集体的身后，没忍住吼了出来。

露旎迩几乎是带着惊恐的语气命令他闭嘴，一回头，雷赫的手仍旧对着她，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打穿。

“我向来不爱守规矩，除非是我自愿赌的。”

露旎迩没有力气瞪大她的眼睛，只能眯成一条小缝，远远望去，云雾缭绕之间好似出现了整齐划一的伤口。露旎迩并不打算放过他，或者可以说是，她已经做好死磕到底的准备了。

突然间，又一个魂魄挤出头来，比上一个更激动万分：“新的天空之主！！”

雷赫收回手，擡眸一望，那缕魂魄竟然化作烟尘，融入了漆黑的深空。

露旎迩一声嘶吼，伸出长尾一把将其白烟打散。还没等她回头，身后诸神如同拥立新君般叫嚷起来，一开始只有几声，但没过一会儿，他们就齐声吟唱，比教徒更加疯狂：

“新的天空之主！！新的天空之主！！新的天空之主！！新的天空之主！！新的天空之主！！！”

无数双黑色云雾的手臂举了起来，宛若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在上战场的前一刻向他们的王承诺永不背板。

“闭嘴！！”露旎迩惶恐不安，群青色的眼珠长满云层，线虫变得巨大而扭曲。

神明们高叫着想要一哄而上，但没有一个神愿意踏出第一步。他们都知道波里尔女神的结局——将会像獭墨达一样悲惨死去。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露旎迩同样心虚，她紧张兮兮地盯着那些不怀好意的神明，生怕自己被推下云层。

她不想死。

但屈辱和死亡，她更畏惧的，是前者。

她已经没有时间思考屈辱与死亡的问题了，结局已经注定——

一声闷雷隆隆响起，巨大的闪电劈断了云间。神明们被吓得纷纷后退，他们交头接耳，模糊的表情里满是恐惧和……

期待？

眼皮瞬间拉上，线虫化作灰烬，巨大神明猛地收缩成一团黑影——云层之上不会出现影子，云层之上再也无法容纳她。

不知为何，雷赫的眼前突然闪过了一段他从未有过的记忆——大概是露旎迩没吃完的残留物。

那段他曾哼过的歌谣此刻被放慢了无数倍。他坐在冲天的篝火旁，耳边是烟火气的喧嚷……所有人幸福的笑容都定格在那一刻。他感觉有人牵住了他的手。

神明低眸一瞥。

“这是命中注定的。”

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