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彻底摆脱
“迪斯安先生,这已经是全部的照片了。”
穆澈打了个哈欠,接过那条厚厚的牛皮纸袋,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要走。
“迪斯安先生。”照相馆的店员又叫住他。
穆澈站定,伸手理理袍子,抖落了点点木屑。此时已是冬日的傍晚,太阳走得很早,烧橙色缓缓落下,泄在他的脸上。
他仍旧懒着,语气轻飘飘:“啊啊辛苦了,那么先生……还有什么事呢?”
“他们查到你了。”
穆澈呼出一口白雾,点点头:“我知道。”
“你打算搬走吗?”
穆澈愣了一会儿:“啊,不啊,我为什么要怕……他们抓住我又能怎样呢?我并不重要,我改变不了世界走向。”
店员倒是担忧起来,他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最后低声说要重新包装一下纸袋。穆澈不明所以,听话递回去,哪想得到店员接过之后却将它藏在身后。
“他们会把你当成一个物品对待!他们会发疯似的在你身上大搞研究!你知道的,实验室、药剂、活体解剖之类的,那很可怕!迪斯安先生!你得离开这儿!”
“我能去哪呢?”穆澈面不改色,“哪都一样,不是吗?话说回来呢,今晚上,里法尔先生将受邀参加一场旮赫韦干文明的讨论会,我得……得……嗯,我得给他当翻译呢……”
他伸手,示意店员把纸袋还给他。
“那肯定是个陷阱!迪斯安先生,您平日里待我很好,我不想您去送死——您答应我!您答应我您要搬走,不然我就不还您了。”
穆澈笑起来,他缩回手,悠哉哉地看着比他还慌张的店员——这一盯倒是让他更加局促,好半天也憋不出下一句话了。
“谢谢你为我着想,但是先生,如果我躲起来、不在风头上乱晃的话,那些人就会对我身边的人下手了。我身边的人,包括你,都会被我牵连的,我不想那样。”
店员立刻泄气了。为了不显得自己太狼狈,他回身从店里抽出一条红绸缎,真就好生细致地在纸袋上扎了个大红蝴蝶结。
穆澈转身,在一地流金上,慢腾腾地往前走。
这本就是一次荒唐的聚会,是上层名流借着历史的幌子办的古董拍卖会——旮赫韦干文明被挖出来了,除了一些国家要求保护的古籍和文物,其他小玩意都会被摁上拍卖桌。
至于雷赫为什么受邀……穆澈很聪明呐,专门帮他强化了木底斯特语的听力,让他帮自己去打听社会上的事情。
学习过程就不提了,穆澈本就没老师样子,教一半就自顾自看书去了。每当这时候,雷赫就会从椅子上滑下去,嬉皮笑脸蹲在他边上,摸他那些分叉的羽毛,过分了就会起身玩他的衣领、顺他的头发——最近的一次是在今天上午,但雷赫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黏兮兮,反倒是突然凑近,抢过他的书,噼里啪啦问了一系列稀里糊涂、毫无逻辑的问题。
“呀呀,我们来玩问答游戏吧,请听题——”
“啊,什么……不要,把书还我。”
“第一题,不剪羊毛的绵羊会飞上宇宙吗?”
“什么,我不知道……”
“好吧,那第二题,人类穿越天空时会路过‘云层之上’吗?”
“我……”
“最后一个——你上次说爱我是在多久呢?”
“……”
雷赫笑话他:“哎呀呀,我亲爱的,那你知道什么呀?你知道历史、知道神话、知道该怎么平衡理想与生活,但是呀……你知道我有多想得到你的关心吗?你知道我有多想让你一整天都看着我而不是看着书吗?你知道我有多么嫉妒你的那些小物件吗——你和它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可比和我的长多了。”
他说这话时,正乖巧地蹲在穆澈的椅子边上,清澈着双目,语气甜腻腻却又酸溜溜。
他们都不觉得这是在吵架。往常这时候,穆澈只需要放下书道歉,或者当时不管,事后给他写点情诗,又或者是,洗完澡后把热毛巾搭在他脸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就可以结束了。
——但咱们也知道,今天可不太一样,穆澈为了这次拍卖会可是前前后后打了很多很多人情基础——他想要那手掌心大的旮赫韦干雕像。
好吧好吧,对于穆澈这样迟钝的人来说,觉察到别人隐藏的情绪是件比登天还难的事,但这次,穆澈能明显感觉到,雷赫真的很生气,真的——尽管他是笑着的,尽管他只是说了些酸话。
“老天啊,你训练我几个月,就只是为了一个名为‘过去’的遗物吗?”
“里夫,我就留个纪念,我不会想着复兴的。”
“你很喜欢旮赫韦干吗?那你多看看我,我和他长得很像,而且呀——”
他抓起穆澈的手摁在自己的胸口。
“我有心跳,他没有。若你真喜欢纪念,我可以天天带你去看博物馆,从冰山的遗迹看到《齐尔纳神话》,你不会看厌的。”
这就不是简单一个抱抱、一个吻能解决的事了——不过,这已经算是比较好的结局了,要是让雷赫知道,他只是想利用“穆澈·迪斯安买走旮赫韦干雕像”这一舆论消息再次轰翻木底斯特……天哪,他简直不敢想象他的神明大人得生气到什么程度。
夜色渐临,城市热闹着,穆澈挤着人群,走到了目的酒店的门口。在那个年代的冬天,人们都穿着暖和的棉大衣,裹着厚厚的围巾,像他这样还裹着袍子的,只剩下流浪汉了。
他向来不怕严寒,就像今天这样——袍下只有一件保暖衬衫,翅膀收敛在袍内两侧。他站在街道上,微微仰头,望着晕黑的漫云和迷蒙的路灯发呆,直到人群一浪一浪涌过高峰期,他才慢吞吞翻出香烟——有人替他点上了火。
“谢了。”
大概是见他站得太久,旁人便以为他被放了鸽子,循着机会就来搭讪了。
咱们也都知道的,穆澈本就是个木楞的人,自然是察觉不到旁人那点歪心思。他吸着咬着,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话,烟就扯掉了。
“你可比约定时间早了一个多小时。”
瞧瞧他那爱耍小性子的爱人,一不高兴就冷笑。
“取了照片,顺路就过来了。你在旁边看我多久了?”
“就一会儿。”雷赫难得听话地着了正装。他把烟掐灭,随手扔在垃圾桶的铁盖上,目光漫不经心地扫到了一边去,发现那人已知趣离开。
“真就一会儿?你前后话总没逻辑。”
“是嘛是嘛,我说话总没逻辑,你做事也总不为我考虑——你怎么敢肯定刚才那人不想抓你、不想睡你?穆澈……我说真的,你该小心点的。”
“我没必要对所有人都保持高度警惕……”
雷赫低垂着眸子,左手接过纸袋,右手拽住他的胳膊。
“我知道你对自己的判断能力很有把握,但是现在的人可不同以前了——你看过最近的报纸吗?”
“两百万木底斯特币。我很值的,要是哪天缺钱了,你可以把我交出去。”
就算是隔着布料,穆澈也能感受被钳住的酸麻,他轻飘飘骂了一声,却被对面人捏住了下巴。蓝宝石对上琥珀,带着些欲望与杂糅的傲慢,仍旧挑衅着。
瞧瞧,有人还生着气呢。
车鸣喧闹、人声嘈杂,一直到天色大黑,穆澈才勉强避开他的眼神,望向了酒店门口的时钟。
“时间已经到了,我早上和你说过的……”
“你就非得要那个破雕塑?你就非得要旮赫韦干、不要我吗?”
“我说过了,这件事不是你理解的那样。那么,现在该你来冒充我了——你才是迪斯安,你才是那个要雕塑的人。”
街灯下,万物惨白,穆澈抚上他的脖颈,似笑非笑。雷赫没再反对,轻飘飘闪过一声好,生拉硬扯掰着穆澈的胳膊走向了酒店大门。
这算不上是什么豪华的门面,普通的灰墙装饰和怨鬼般的墙灯,迎着月色开敞着大门。
苦于那个假身份,他什么话都不敢说,以至于当他被核对名单,门卫说流浪汉不许入场时,雷赫也只能勉强擡起头,望向穆澈那一身雪白的袍子。
还没等穆澈上前一步解释,雷赫就死死拽住了他的手腕。
穆澈皱眉,条件反射用母语问他:“你要做什……”
他的手被逼着向上擡起,酒店内部暖黄暗灯之下,戒指泛着银光。
只听雷赫生疏地用着国际通用语,向门卫一点一点咬着磨着:“你用不着担心他是流浪汉,你也看得出来,他是我的什么人。”
穆澈却咬牙哼了一声,挣脱他的手:“我只是他请的翻译。先生,你也听出来了,我的雇主说不来木底斯特语。”
雷赫干笑两声,吹了声口哨——他们成功进去了,里面倒是算得上精致,长红地毯向内延伸,金黄的门框、高敞的出入口,整个大厅奢华中又透着接地气,但几乎是刚踏上地毯,雷赫就偏离了正常方向。
“轻点,雷赫,我的胳膊可不是你工作时用的钢筋。轻点!你放手!”
任着穆澈怎样忍着声音吼,他都使劲拖着拉着,直到走进最近的一间盥洗室,把他扔在洗手池边才完事。
一瞬间的事,穆澈被他那没轻没重的态度给彻底点燃火了——
“我事先和你讲过!你用的是我的名字!而我,是你的……”
“你是我的爱人。”
雷赫慢悠悠拧开水龙头,先是往穆澈脸上弹了点水,再是冷着手捂上他手腕处被扼得发红的皮肤。
“这是两码事!雷赫,我的身份已经够敏感了,要是让别人知道……”
“你就不能多在乎我一点吗?”
他们正要像上午那样吵起来,不过万幸,有人走了进来。
“还疼吗?”雷赫低声说着,他松开手,但那儿被冰水浸过的皮肤仍旧一片红,“穆澈,你就不能多在乎我一点吗?你总是想着别人。”
“我想着别人?!你、你说话真的很没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