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恍惚，夜风徐徐，周围不时人来人往，两人就那么隔着五六米的距离，静静站在这片嘈杂里。
一时竟有些相对无言。
“手又怎么回事……！”最后还是顾晓兰先走过来，铁青着脸一把扯起她绑着纱布的手腕，语气和当年一样冲地说：“这么大人了连自己都看不好，还不如死在外头来得干净……”
“妈，您不用盼了。”她温柔却不容拒绝的扯回自己的手，红着眼睛笑了笑，就是那笑容有些惨淡。
这回换顾晓拦愕然了，她忽地擡头看她，表情也像预感到了什么：“你……你说什么？”
顾苒没说话，只是自嘲般轻笑了声，她好像忽然就想不通了，想不通自己这二十多年来、为什么要那么努力的活。
想不通连亲生父母都盼着去死的一个人，究竟是怎么到这世上来的。
活下来的意义又是什么。
想不通陆逍那么优秀又有爱的一个人，怎么偏偏就喜欢她，爱上她了。
她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喜欢的。
太多想不通的事情在脑子里愈演愈烈，感觉脑袋要炸开了。
身旁一辆大货车忽然嘶吼着冲过去，带起的风沙也模糊了她的眼睛。
“手是我给白浩还骨血的时候自己割的，现在已经快好了。”顾苒回神把头扭开，语速很慢地说：“还有个事儿，我得脑癌了，晚期的。”
所以您不用盼着让我去死了。
反正也活不了多久的。
街道繁华如潮，身旁人来车往。
身在其中的顾晓兰却像听不懂中国话了似的，她呆呆地站在这片凄凉夜风里，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旁边倔强地把头扭开，不肯再看她一眼的女孩，脑袋忽然就成了一滩浆糊。
她来找她好像是有什么话要说的，可是现在却连一个字，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
“不过在那之前，我会给你存一笔钱，就当……就当我提前尽孝了……”
顾苒看着她被风鼓起的薄衫、和那双有些落寞呆滞的眼，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很奇怪的感觉，尽管她也不太清楚自己是因为心疼顾晓兰，还是只是觉得她们娘俩的人生有些可笑。
但她还是尽量保持着微笑，把剩下的话说完了：“之前给你打的钱、你也没用，那就留着老了一块用吧，毕竟人老了哪都得用钱。”
话音落下的刹那，脸上就被顾晓兰狠狠扇了一巴掌，不知是不是力道太重的缘故，霎时，两人竟都不受控的往后踉跄了半步。
顾苒脑子里“嗡”的一声，耳朵都出血了。
其实刚刚要是躲的话她是能躲开的，但顾苒觉得这个巴掌她不该躲，或者说，是她欠顾晓兰的。
过了须臾。
顾晓兰才缓过劲儿似的、颤抖着嘴唇古怪地笑了声，然后跌跌撞撞地转身离开了。
顾苒抽着鼻子从包里翻出纸巾，擦掉耳朵里流出的血，片刻，也走了。
回到家收拾了下，用冰敷袋敷了会儿脸，看着没那么肿了才给陆逍发了个“已到家”的微信。
收到消息的陆逍一路风驰电掣开回家，进了门鞋都没换、就快步走进扑到她怀里，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哼哼唧唧一个劲儿在她脖子里蹭。
顾苒用力把他抱住，低头咬了咬他的耳朵。她抽了抽鼻子，声音还有些哑：“好啦好啦，不委屈，不委屈啊。”
陆逍慢腾腾擡头看着她，眼圈红红的小声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以为……”
我以为我又变成无家可归的小孩了——
“顾小鱼，”话没说完，他就忽地擡手捧住她又红又肿还落了指头印儿的脸，宝石般晶莹剔透的泪珠儿也顺着眼角砸下来：“你脸怎么了？”
“没事儿，我妈妈打的。”她看着他停了两秒，又补充：“我不会不要你的，我就是忘……忘了接电话，对不起，我以后不这样了。”
猜测到可能是因为顾苒说了自己生病的事情，她妈妈一时受不了，情绪无处发泄，所以打了她。
陆逍就没再多问。
他用力滚了一下喉咙，把她捞起抱在怀里，紧紧地扣在自己胸口，心脏还在沸反盈天地跳着：“没事，没关系……顾小苒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那你还生气吗？”
陆逍：“不生，我从来不生顾小鱼的气。”
“那，那我的小蛋糕呢？”小姑娘窝在他怀里眨了眨眼睛，说话声音很小，像在撒娇一样：“你说好给我带小蛋糕的干嘛要骗人？”
陆逍舔唇，低头瞧她，也没说什么讲道理的话：“蛋糕在车上，我现在去拿。”
顾苒蹭来蹭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脸埋进他的颈窝，手也揉着他的耳垂，闷声闷气的：“不行，你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我害怕，我不想自己待。”
陆逍说：“那我抱你，我们一起去。”
我也不想把你一个人丢下，我也害怕。
“陆逍，你不是说给我做好吃的么？”顾苒没接他的话，像是在学别人故意找茬，但又怕他真的生气，就慢腾腾的一样一样提：“但是你连菜都不买，我们要吃空气吗？”
“……”
话没说完，她自己就紧张了，忙探出一双咕噜噜的眼睛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底气地说：“不做也行……反正我也不太想吃。”
陆逍一眼不眨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的，感觉比刚刚看见她挨了打还要痛。
顾小鱼，我是你的未婚夫，是这世上除了你妈妈最爱你的人，你为什么这么怕我呢？
四目相对不知多久，他才勉强扯了个笑：“那顾小苒想吃什么？”
看他一点都不生气，顾苒又在心里默默松了口气，其实她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大概就是想知道自己在陆逍这到底有多特别，是不是特别的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就算她故意找茬，故意在他面前为所欲为，他都不会生气，不会不要她，不会让她独自走完最后这段人生路的。
她弯起水气朦胧的杏核眼笑了笑，很快就偏头重新埋进他怀里：“陆阿逍，顾小鱼这么不讲理，你都不觉得烦，不生她气吗？”
“顾小鱼只是在跟她老公撒娇，没有不讲理呀，”陆逍起身抱着她往卧室走：“而且就算顾小鱼是真的不讲理，那她也是因为爱我，所以才把我当成那个特别的人，跟我这儿耍耍小性子，那我也只会觉得她可爱，怎么会生气呢？”
“哦，照你这么说的话，她在你这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陆逍点头，回答得很干脆：“对的，只要她不伤害自己，做什么都行。”
“……”
小姑娘笑盈盈地眨眼睛，过了一会儿，眼里忽然流出了一颗眼泪：“陆逍，这辈子……你亏了。”
“……”
亏么？
但我不觉得，一点儿都不觉得。
陆逍弯腰把她放到床上，随即蹲下与她对上视线，慢而认真地说：“顾小鱼，我不亏，一点都不亏。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都不觉得亏，所以……顾小苒以后不准说这种话了，知道吗？”
顾苒轻轻动了下眼睫，静静盯着眼前明眸皓齿的男人，鼻子忽然有些发酸。
被顾晓兰打了巴掌的脸也重新疼起来。
陆逍的眼睛很亮，像是在眼里藏了很多星星，五官利落分明，皮肤是冷白色的，模样看着比少年时成熟了些，但好像又没怎么变。
就像此刻听见窗外一中晚自习下课铃，她的脑海里就会浮现起当年那个日复一日送她回家，接她上学的少年。
陆逍对她好像总是很有耐心，无论是当年风雨无阻走着与自己家相反的方向，只为送她安全到家，还是如今形影不离的日夜守候，只为让她不再孤独，不再害怕。
可是……她真的没有力气了。
她真的太累，太累了。
“陆逍？”顾苒慢慢偏头枕到他的肩上，温热的眼泪一颗颗流着，顷刻就打湿了他的黑西装、和白衬衫。
陆逍擡手抱住她的腰，滚了滚喉咙，声音很轻：“嗯，怎么了？”
“我，我在抽屉里藏了一瓶安眠药……”顾苒用力抱住他的脖子，忍着声音里的颤意，一字一句说：“不是……不是用来治失眠的。”
什，什么……什么意思？
昏暗的小卧室里没有开灯，只有顺着窗户掉进的月光和霓虹，陆逍有些反应不过地愕然扭头，迟钝的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滑下，一点点模糊着他的双眸、与怀里姑娘娇俏可人的面容。
他难以置信般很很闭了一下眼睛，随即又蓦地睁开，定定看着昏暗光影下不住抽泣颤抖的女孩，仿佛过了好久好久，生了锈一样的脑袋终于跑完了漫长地反射弧，明白了顾苒刚刚那话的意思。
哦，她是说她可能坚持不下去了，她可能会离开他？
永远永远的离开他。
是，是这个意思吗？
应该……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原来，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陆逍终于恍惚地咽了咽喉咙，头也转开不再看她，然后轻轻地，似有若无冒出了句：“顾小苒如果真的很痛苦，就……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别、别再……唔……别再顾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