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旁坐着一个妇人,素衣雅洁,仪态端庄。
而钟离野坐在他们对面,正旁若无人地大祭五脏庙,竹筷挥舞,吃得很是香甜。
见二人进门,却是那妇人首先起身问道:“你去了哪里?”
虽是年华已老,但妇人脸上仍能看出几分当年颜色,此时开口,仍是语态温柔。她一双眼只看着荆宝,身体微微摇晃。
荆雁卿扶住她,劝道:“用过饭再问荆宝不迟。”
妇人甩开他的手,仍是问道:“去了哪里?”
荆宝道:“听王妈说,阿娘这几日难以入眠,我便想上归山采些安眠的五叶仙……”
荆氏偏过头,目光灼灼:“可曾采到?”
荆宝摇了摇头:“女儿刚到半山,就被一条青竹蛇咬伤了脚。……多亏了,多亏了姬大哥才安然无恙。”
救她于危难的,本是是钟离野,不知为何她对此闭口不谈。姬羽不想掠人之美,但不知她用意又不便解释,只好闭口不言。
“又在扯谎——”荆氏突然厉声斥责。
她看来端庄静淑,此时的声色俱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自小我是如何教导你的?——什么为我去采药草,你分明是想——”
“荆宝回来就好。”荆雁卿截断了她的话,“你大病初愈,又等女儿回来等得疲倦,不如先回房歇息,我叫王妈煮些米汤送去给你。远客由我招呼就好。”
听到远客二字,荆氏如梦初醒,这才将目光移到姬羽身上。
这时,王妈听到荆雁卿召唤跑了进来,荆氏便向着姬羽微一敛衽,口中说了声少陪,就着她的手穿后门缓缓向内院走去。
荆雁卿随即转过身笑道:“公子请上座。”
荆氏离开后,荆宝的话才渐渐多了起来,仿佛又是山上那个面对钟离野时眼睛瞪得猫眼一样的少女了。
她将刚刚的遇险经历细细说与荆雁卿知晓。仍是不提钟离野半个字,只是说全赖姬羽相助。
荆雁卿对女儿极是关切,听姬羽说伤口无碍后才露出安心的神情,口中不住称谢。
姬羽不得不开口道:“其实荆姑娘该谢的是这位小兄弟才对——”
一直被荆宝刻意冷落的钟离野懒懒地并不擡眼,夹起一筷清炒野菌塞入口中,含糊道:“钟离野便是钟离野,大可不必叫什么小兄弟。你我本不相熟,更何况你年岁又大我多少?”
“若不是钟离野吸出蛇毒,”姬羽含笑改口,“荆宝怕是不会这样快清醒过来。”
众人闻言一时沉默。
钟离野冷冷笑了一声。
荆宝抿紧了嘴,密垂的睫毛遮住了似乎可以一望到底的眼。
荆雁卿的表情也很是微妙,略微显出些尴尬,但他极善言谈,很快不着痕迹岔开了话题,向姬羽讲解起此间的风土来。
“如今牛拽湫雾气正盛,最是凶险的所在……公子来的不巧,若是前些日子,倒还有几分风景可看”,他话锋一转,“公子既是决定明日上路,荆某也不便相留。他日若是途经牛拽湫,定要在此落脚,千万不要嫌弃才好。”
荆宝邀他至家是一片诚意,荆雁卿适才的感谢也是发自肺腑,但他父女二人言谈中却不约而同要他远离牛拽湫,最好快些上路。
倒真是有趣,
他们定然想不到最想快些离开这里的就是姬羽自己。
姬羽无心追问,便承情答应,又道:“听老伯口音,倒像是京城人士。”
那荆雁卿脸色却变了变,笑得很是勉强:“荆某大半生都在京城虚掷了。本想成就些事业,光耀先祖,不料想开罪了些权贵,垂暮之年只得狼狈回乡。也只有牛拽湫才容得下现今的荆雁卿。”
这本是句闲话,却好像触到他的痛处,姬羽正想寻一两句话开解,有人打帘扭身走了进来,却是王妈。
王妈向着荆雁卿道:“按夫人吩咐已将前院东厢房收拾出来给姬公子了,就是挨着钟离少爷的那一间。”
见荆雁卿点了点头,她又飞快的睃了钟离野一眼,道:“给钟离少爷预备的盘缠并一些衣物也备好了,已打成几个包袱送到他房中。”
荆雁卿挥手要她退下,略一沉吟,终是开口:“贤侄打算何时动身?”
这句话是在问钟离野。
钟离野身形一顿,一面放下碗筷一面笑道:“世伯可是在下逐客令?”
荆雁卿道:“贤侄哪里话。若是可以,我如何不想成就这一份姻缘,到底是我和你父亲的一份心愿。怎奈荆宝十三岁那年发寒热,药石罔效。经个番僧指点,舍身在浮云庵,立誓终身虔修,这才保住性命。她这一世——”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说到这里难以为继,张了几次口才将最后几个字吐出:“注定要远离人间尘嚣。”
“她嫁与我后,也可以晨昏祝祷,静心礼佛。”钟离野寸步不让:“更何况,我与她婚约在先,想那佛祖菩萨也是明白事理,慈悲为怀的,自然不会与我等计较。”
钟离野又故意从怀中摸出块玉在手中把玩。
那块玉,正是当年荆雁卿与钟离野之父钟离川定下儿女姻亲之时交换的信物。玉为无头的龙形,很是少见。
“世伯既然提到了先父,那自然记得他一生最重信诺。若非如此,钟离野也不必辗转寻到这里,我又不是真个娶不到老婆!”钟离野扯出一丝笑容道:“世伯诸多借口,几番搪塞,难道是因为钟离野如今一贫如洗,攀不上荆家世代诗书的门庭,配不上你的掌上之珠?”
荆雁卿见了那块玉,念及与钟离川相交之情,心中不免感伤动摇,但这种时刻,已经容不得他心软了。
“听说你和你母亲被逐出钟离家,我也着人四处寻找过,却一直没有你母子二人的消息。后来,我仓皇离京,便将此事放下了。我也知道,你定然吃了许多苦头……就当世伯对不起你两父子。你与荆宝的婚事就不要再提了,我略备了些财物,你带上明日就起程吧。”
他这一番话讲得坚决,钟离野却轻巧一笑:“世伯这倒真像在打发上门的花子了。”
这轻飘飘一句,却将荆雁卿一张脸气得铁青,正想开口争辩,端坐他身边的荆宝却突然气汹汹腾身站起。
她双眼皮深而明晰,此刻墨点似的黑眼珠盯住钟离野,透着鄙薄,冷艳艳带出几分森森鬼气。
“阿爹也不要再和他啰唆。只明白说,是我瞧不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