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真见众人目光汇聚于此,便伸手撸起袖管,露出一段手臂。
脂玉般的肌肤上,盘曲蜿蜒着一道血红细痕。
姬羽一直冷眼旁观,此时也走近了些,越过众人头肩看过去,
村人口口声声说什么“龙纹”,但龙形蛇迹哪里分得清楚,只是那缠绕纠结的纹路在跃动的火光下,如同活物,好似即刻就要钻入细腻皮肤的纹理之中。一种森冷之感,瞬时爬上了观者的脊背。
牛拽湫的村民本就畏惧此物,匆匆一瞥后,许多人竟向后退去。
荆真道:“父亲所言,句句属实。现在可否放了荆宝?”
众人闯入荆家,荆宝匆忙走出,却不忘将荆真锁在房中,又将钥匙交给了闻讯赶来的荆氏。
荆氏万万料想不到,被锁在房中的女儿竟会出现在这里,还一口承认自己身份。她多日的煎熬和苦心瞬时付诸流水,凄惶绝望之下,竟昏厥过去。王妈见状,也瘫坐地上,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叫起来。
这几十年间,每次要从湫神选中的人家带出女子来,总是要费一番周折。眼见女儿被带走,嚎啕大哭、发狠咒骂也是人之常情。
但荆家今日表现,却是出乎他的意料。十三公略一沉吟,便令人扶他上前看个清楚。正移步间,一个人突然拦在了他的身前。
荆宝走向荆真,伸出手指在她手臂上一抹,那龙纹立刻去了一角,拖曳出一线红痕。
“这只是磨细的朱砂画上的。”荆宝淡淡道。
荆真盯着自己的手臂,失声叫道:“怎会这样?它的确是生在我的手上,荆宝你也知道的……”
荆宝不再看她,却对荆雁卿道:“父亲一片苦心,荆宝怎不明了?我不知你从何处寻来的这位姑娘,但她定然也有父母生养。若是她的双亲知道她要代人赴死,”她目光投向躺在地上的荆氏,“不知会如何悲恸。”
荆宝言语暗示,荆雁卿如何不懂。
他自觉诗书满腹,又在权谋场打滚已久,今日竟陷在这两难境地,举步维艰。几番思量,他终于艰难开口:“荆宝——是爹和娘对你不起……”
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掠过荆宝唇角,她转身道:“父亲出此下策,全是为了荆宝。他只是想——保住荆宝性命。还请十三公和诸位叔伯婶娘体恤,不要计较才好。”
刚刚捉住她手臂的一个中年妇人即刻上前,掀起她袖子,细细看过后,向着十三公点了点头。
十三公这才缓缓道:“走吧——”
荆宝由两人夹持着,随着众人向门口走去。
十三公沙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先将荆家大门锁起,待明日酬神后再放他们出来,省得再生枝节。还有——这位公子旁观已久,也请一并到祠堂歇下吧。”
荆宝一直忍耐着不回头去看,此时一颗心却被提起,不禁停下脚步。
只听见姬羽悠闲道:“在下也正好想陪荆宝走上一遭。”
门外传来落锁的声音,人声渐杳。
但仍有朦胧的火光透过窗纸,院子里显然留了人看守。
“我本是担心你误入牛拽湫才请你到家中来,不想却害了你了。”荆宝于幽暗中道:“你若不知牛拽湫隐秘还可平安离去,如今只怕要和我一同沉到湫水中了。”
姬羽道:“原来将我捉来是要投到那大湫中的。——这却怪不得你,我近日很是背运。即便不去找麻烦,麻烦也会找上我。更何况,我原本就是要去那里的。”
荆宝道:“这种情形下,难为你还讲得出笑话。”
牛拽湫荆、胡两大姓的祠堂皆建在村北。
他二人被关进的这一间却是胡氏宗祠。果桌上一排排供奉的都是胡氏先人的灵位。姬羽只见荆宝小小的一团影子依偎在果桌之下,虽然看不清她表情,却掩不住的一种凄凉之意。
姬羽动了动,身上的绳索捆得很紧,竟没有一丝活动的余地。
他们被绑住了手脚,一南一北的倒在地上。
此时此刻,却是不适宜说笑。
“你手臂可是疼痛?费些力气像我这样坐起来会好些。要时时伸张手指,免得血脉不畅。”
荆宝沉默片刻,道:“姬大哥你真是古怪。我害的你如此,你若是开口骂我几句,荆宝心中还好过些。”
姬羽无声地笑了笑,想起她先前从容不迫的模样,听到十三公要将他一同带走时,身体却抖得像片秋风里的树叶了。
“村人以为我窥得了这里的隐秘,自然不会放我离去,一切与你无关。但我只是从你们言语中隐隐推知:那龙纹生在谁的身上,谁就要被当做湫神的生祭,哪里知晓什么内情?要是因此糊里糊涂送了性命,倒真是有些冤枉。”
荆宝本就歉疚,他又故意说得沉重,荆宝沉默良久,终于犹豫开口:“听爹说,十年前牛拽湫出现时,村人起先欢喜万分。且不说亲眼看到这样的神迹,就是人畜用水也方便许多。但只过了一年,湫外就现出那毒障来,渐渐地还有扩散之势,村人自然惊恐。就在那时,村中的神巫得到湫神梦示,说已经在一个女子身上做了标记,只要献出她就好……”
姬羽不禁问道:“结果怎样?”
荆宝的声音如同丝线般漂浮空气中,没有半分喜怒,幽幽荡开。
“他们便系了大石在她身上,将她推入了牛拽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