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壤客沉沉睡去,跃动的烛火落在他的面具上。莫测的光影让那张面具如同挣扎变化的活物一般。
为他将手上的伤口包好,触到的皮肤冰冷无温。
忍不住切他脉搏,姬羽暗暗心惊——脉象虚浮而无力,竟时断时续,正是将死之兆。
这黄壤客竟拖着一副朽坏身躯,到这里行招魂之术。但看他神采奕奕,哪里又像将赴黄泉?
而魏夫人桑月,表面上是要为病重的丈夫唤回飘散的生魂,实则执着召唤意外身亡的安有春。传言中的薄情女子,这样不管不顾,将名节声誉通通抛诸脑后,又想从魂魄口中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姬羽站起身,他抚了抚胸口,那一方古镜仍自细细颤抖不止——这才是他如今最想破解的谜题。
——
愈接近那里,古镜的反应愈强烈。
木门上本来上了两把长锁,却不知被谁打开,虚虚地挂在铁链之上。闪身而入,而后轻轻掩上门。
这个方圆不过一亩的小园,位于魏府的东南偏狭之处。平日里本应少有人来,园内却甚为雅洁。
一片竹林中,蜿蜒着青石小径。姬羽借着月色缓步而去,耳旁是风过竹摇的清响,一时竟有些恍惚,如同踏入梦境。
转了几转,姬羽突然停住了脚步。
远处是一方池水。
挖土叠山,聚水成池,这在林园布局中本是常见,只是这池水却大有不同。
水色暗红粘稠,正自不断翻涌。赤红的池水,仿佛烧沸的鲜血一般。虽然站得远,姬羽却觉得池水定是温热的。
片刻后,他才觉察,那种热度是真实的,但却是来自胸口犀皮囊中的古镜罢了。
姬羽正待上前查看,池边叠放的几块湖石间却忽然有人低低唤道:“青禾,是你么?”
姬羽闻声,只得隐匿于一株老柳之后。
那人怕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断定有人入了园子,又急切唤道:“青禾?”
眼见那男子按耐不住,似要出来探看,门扉突然轻响,一抹人影自姬羽藏身的柳树旁掠过。来人身形窈窕,却是个女子,一闪身便没入黑暗之中。
隐约听见那女子嗔道:“这样大声,怕别人不知道我们两人在这里么。”
姬羽不禁苦笑,自己恐怕又是大煞风景地撞破了人家的欢会。
事到如今,却也难以进一步探看,幸好黄壤客明日还要施术,还有时机一探究竟。今日——不如就此作罢。
那一对男女只顾一慰相思情苦,哪里知道魏府众人不敢涉足的园子里,如今却闯入了一个陌生人。
男子抱怨:“一月之中,只有三次能送柴进到这魏府来。今日又孝敬了婶娘一盒茯苓香膏,她这才准我在杂役房中过夜。你我见面本就不易,怎地来得这样迟?”
唤作青禾的女子啐道:“我难道终日无事,只等你来么?厨中事杂,忙进忙出,一整天哪得空闲。夫人今天脾气又坏得很,将那一盅莲子羹尽数泼在地上,只说味苦。我只得又熬了一碗,她皱着眉总算喝了两口,我这才脱身。”
男子见她着恼,连忙安哄,又为她解气道:“那个安桑月还是这般作怪。安家败了后,又来祸害魏家。魏少病势沉重,一只脚已经踏入了棺材,她不是眼见就要做了寡妇?”
青禾噗嗤一笑,又骂道:“又同哪个婆娘厮混去了,学会嚼这样的舌根!”
“这几日街市上传说,魏少怕是熬不过这几日了。”男子见她展颜,似乎放下心来,手脚便不老实起来,惹得青禾低声喝骂。
姬羽早就想离开这里,谁知二人却提到了安桑月,不觉又停下脚步。
青禾晚上受了气,还有些愤愤:“府里的人都说她是山中的精怪。那样精壮的男人,落在她的手里,也丢了半条命去。前日,魏少被擡出来晒太阳,好一副可怜模样……”
男子话中有些微醋意:“魏少却怪不得别人。他费尽心力将安家十余间店铺和那个女人弄到手,怕是用了什么手段,亏了阴德,这才有今日之报!”
青禾奇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男子压低声音,却难掩自得:“魏少回来说,因滑石惊马,安有春才跌下山崖,他们两个一向交好,形影不离的,为何他却安然无恙?还有,那安有春品行端方,又最是善于经营的,怎会好端端地欠下魏少那许多债务?——魏家势大,此事虽有破绽,安家无人可以追究,大家也不愿说破罢了。”
青禾喃喃道:“真是为了那安桑月?”
“你见识终究短一些。色迷眼,财迷心——怕是为了安家的生意家产。再说魏少那人,心思最是活泛,即便弄了个天仙来,也不过新鲜三两日……”
青禾还是不肯信服:“魏少对夫人倒似长情。自从娶了她过门后,安分了许多。而今病在床上,更是恨不得日日将她绑在身侧。安桑月那人虽是古怪,但对魏少却也是好的。魏少喜食鹧鸪,她便常常亲自下厨烹制——”
“难得见面,却还要说这些——”男子声音已有不耐。
而后便是窸窣的声响,并着一些模糊零碎的喘息。
姬羽放轻脚步,自树走出。
回到居住的院落时,府外巷子里传来更鼓之声,原来已是四更。黄壤客的屋子里一片漆黑,无半分动静。
他走进自己的那间屋子,从内里将门关好。坐在桌边,取出那方古镜。自离开牛拽湫,姬羽便忍耐着不再看那镜中人。
此时,却只好将他那许多纠结思绪暂时抛开。
镜中人容颜依旧,只是静静回望,满面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