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安桑月的贴身侍婢珠成便来相请。说是魏府中有一片梨花开得正好,邀姬羽前去共赏。
珠成笑弯了眼:“只请了公子你一个人。”
这丫头很是机灵,姬羽尚未开口询问黄壤客可会同行,她便开了口。
主人家既是这样打算,姬羽也不好拂了她的意,只得应承。
珠成离开后,他便来到黄壤客房中。
黄壤客面色好了许多,但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得知姬羽即将赴约后,他目光投向窗外,只淡淡道:“这时梨花已是将败。”
——
梨花果然已经开败。
百余株梨花如云似霞,堆雪一般绵延无尽。远看时,花色皎白无暇,甜香扑面;只有近观时,才可发现花瓣失了润泽,边缘已然泛黄卷起。
安桑月的红衣刺人眼目,面色却苍白得如同梨花一般。
她静静立于花树之下,看着姬羽一步步走近。
石桌上已经摆好了四样佐酒的果品、一壶清酒和两个细瓷酒杯。
她请姬羽坐下后,举腕将他面前的酒杯斟满:“多谢先生昨日相助。”
她这一句话说的含糊,若是指招魂之事,那全是依仗黄壤客;若是指阻止她踏入险地,却又有些小题大做。
姬羽愣了愣,只得道:“夫人言重,姬羽受之有愧。招魂一事,夫人应谢的是我师兄才对。”
安桑月垂着眼,隐去了一切情绪:“昨日桑月言语唐突,怕是冲撞了黄先生——”
姬羽道:“师兄器量宽宏,定会体恤。”
安桑月点了点头,突然问道:“两位既是师兄弟,应是相处日久。”
他与黄壤客师兄弟相称,本是权宜之计,如今却不得不将这个谎话圆下去。“我二人先后投入师门,自幼便一同修习。”
安桑月逼近了一些,直视姬羽道:“黄先生是哪里人士?”
姬羽心中哀叹,面上却不动声色:“本门弟子全是些孤儿弃子,别说是祖籍哪里,年岁生辰也有不知晓的。”
安桑月眼中的厉色瞬间便消失不见,只余一片空蒙。
她望着那片梨花,良久才低声道:“自幼相识,感情必定亲厚。”
这句话并不需要姬羽的回答,只是自然而然便脱口而出。
——
父亲说,这片梨树,有大半是她出生那年所植。
若不是名字中的桑字提醒着,她是出生于安府门前的那棵桑树下,她定会以为自己就是生在这片梨树林中。
自从她有了记忆,便有了这片树林,便有了有春。
有春是兄长,带着她扎纸鸢、粘鸣蝉,也会捉来萤虫投入她的帐子里。秋日里,有春会爬到树上打下梨来,她则拖着竹筐将它们一一拾起。
直到有春发蒙入了私塾,她才不能日日跟随。之后,有春便只会同年龄相仿的孩子们玩耍,虽然偶尔也会带回一把松子、几枚石榴青桃,或是包在纸中被体温融得发粘的桂花糖。
一日,有春偷偷外出时,被她哭喊着扯住了衣衫。有春只得掩住她的口,带着她来到了洗脂川。看着落在船舷的鱼鹰一头扎入水中,浮起时口中便多了条摆尾的肥鱼,她忍不住随着别人尖声叫起来。
踩在那块青石上,滑下洗脂川只是一瞬间的事。
有春毕竟年幼,伸手来救,却失足一同跌了下去。幸而几个渔人就在近旁,很快便将他们两个捞了起来。
有春的脸骇得青白,仍拍着大哭不止的她的后背不停安哄。那只颤抖却温暖的手,而后总是反反复复出现在她的梦里。
两个人湿淋淋地被送回家中,母亲一言不发,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所有的呵斥和惩罚全部留给了有春。
有春跪在祠堂中,听见她怯怯的脚步声,转过头来,眼中仍是一片清亮。招手唤她过来,得意地给她看那只被困在香油碗中的蟋蟀。
母亲待她温和却疏远,绝不流露出多余的哪怕一丝情感。
几年后,她才从下人的片语之言中知道了其中的原因。
原来,她的母亲并不是那个端庄内敛的妇人,而是一个姓名都无从得知的女犯。
女犯在那棵桑树下咬断她的脐带之时,枝头正挑着尖细如眉的月亮。
父亲的怜悯,使她逃脱了沦为塞北军奴的命运,给了她十年的平安岁月,让她可以伴在有春身边。
她终于明白,那些玉食锦衣,那些任性和无所顾忌,原来并不属于她。——有春,也是如此。
父亲病重,那些不知何处出现的流言让母亲对她日渐冷淡,仆从们也从中找到了怠慢并施以冷眼的契机。她那时才真正明白,没有什么生来便是她的,如果想要,便只有争夺。
她渐渐变得尖刻多疑,周身仿佛生出锐利钩刺,本能地提防疏远每个人,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到安全。
父亲死后,她在府中受到的漠视和冷遇臻于极致。
她身着白麻丧服跪在灵堂之前,夜风拂乱长明灯细长的光焰,黄纸在盆中慢慢化为轻细的飞灰。一个青年面上带着些风尘之色,大步走了进来。
她怔愣地端详他的面容,却认不出在外游学已整四年的有春。
直到他如常般唤道:桑月——
——
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