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地狱有具体的模样,那一定是康熙四十三年的苏州码头。
陈望冲回城里的那一刻就后悔了——不是后悔回来取田契匣,而是后悔没把秀娘牢牢带在身边。可后悔已经来不及,溃兵如潮水般从西门涌进来,与逃难的百姓冲撞在一起,形成一道道绝望的人肉漩涡。
他逆着人流,像在狂涛中游泳。有人撞了他的肩,有人踩了他的脚,有个孩子被挤丢了鞋,光着脚站在地上哭,瞬间就被人群淹没。陈望想去拉,却被后面的人推着往前,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消失。
从码头到阊门,平日一炷香的路,他走了半个时辰。货栈就在眼前,门锁还在,可旁边的窗户已经被砸开——有逃兵或暴民进去过了。陈望从破窗翻进去,前堂一片狼藉:货架倒了,货物被抢掠一空,地上散落着瓷器的碎片、被踩脏的绸缎、打翻的香料罐子。空气里混杂着各种气味,像一座繁华坟墓散发的最后余味。
他直奔库房暗格。还好,地砖未被撬开,紫檀木匣还在。陈望将它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十九户人家的命,抱着那些托付给他的信任。
转身要离开时,他的目光扫过库房柱子——大牛刻的那一道道身高线,从低到高,记录着一个少年三年的成长。最上面那道,刻着“康熙四十三年八月十五”,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今日中秋,掌柜的给了月饼,甜。”
陈望的眼眶骤然发热。他咬咬牙,冲出库房,冲出货栈,重新投入那条死亡的洪流。
回码头的路,比来时更难走。城破了,叛军开始烧杀抢掠,火光从西街一路蔓延过来,浓烟遮天蔽日。陈望贴着墙根走,躲过几股乱兵,怀里的木匣被他用腰带紧紧绑在胸前——哪怕自己死,这些田契也不能丢。
终于回到码头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血都凉了。
哪里还有什么秩序?哪里还有什么船?江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尸体和杂物,像一锅煮烂了的粥。岸边的景象更惨:缆柱上挂着一只断手,还死死抓着一截船桨;两个乡绅打扮的人在泥水里撕咬,为了一块能浮水的木板;一个妇人抱着个孩子坐在地上,孩子已经不动了,妇人还在机械地摇晃,哼着跑调的摇篮曲。
“秀娘!秀娘!”陈望嘶声大喊,声音在嘈杂中微弱如蚊蚋。
他在人群中疯狂寻找,推开一个个陌生的、绝望的脸。没有,没有秀娘。他想起秀娘散乱的头发,想起她脸上那道擦伤,想起她最后喊他的声音——“陈望!你得活着!”
活着?怎么活?阿宁在江心的船上,生死未卜;秀娘消失在乱军中,杳无音讯;自己被困在这人间地狱,前有江水,后有叛军。
陈望忽然笑了,笑得凄凉。他抱着田契匣,慢慢退到一处石墩后。这里相对隐蔽,暂时没有乱兵注意到。他背靠石墩坐下,看着眼前炼狱般的景象,心里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也好,他想。若真死在这里,黄泉路上,或许能追上秀娘。若追不上,就在奈何桥边等,一年等不到等十年,十年等不到等百年,总要等到。
他摸索怀里,想找件信物——万一死后尸身不全,好歹留个念想给女儿。可摸遍了全身,只有几两碎银、火折子、半块硬了的饼。最终,他解下腰间那枚铜钱——康熙通宝,是父亲留给他的,说铜钱经万人手,沾百家运,能保平安。
保平安?陈望苦笑,将铜钱紧紧攥在手心。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微弱的诵经声从旁边传来。陈望扭头,看见秀娘竟然就在不远处!她蜷缩在另一处石墩后,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唇快速翕动,背诵着《金刚经》。她的脸上有血污,衣裳被撕破了几处,但还活着!
“秀娘!”陈望压低声音喊。
秀娘猛地睁眼,看见陈望,眼泪瞬间涌出。她想爬过来,可刚动,一支流箭“嗖”地钉在她身边的木桩上,箭尾颤动,发出嗡嗡的余音。
“别动!”陈望急道,“就待在那儿!”
夫妻俩隔着一丈距离,在箭矢横飞的码头上对望。这一丈,像是生与死的距离,又像是红尘里最近也最远的守望。秀娘看着丈夫怀里的木匣,明白了什么,含泪点点头。
陈望也点点头。无需言语,他们都懂:田契在,那些托付就在。哪怕他们死了,这些东西若能传出去,那些街坊邻居,就还有重建家园的希望。
江面上,又有一艘超载的小船倾覆了。惨叫声短促而密集,像水泡破裂。几十个人在江水里扑腾,会水的拼命往岸边游,不会水的挣扎几下就沉下去。一个母亲托着孩子,用最后的力气把孩子推向一块浮木,自己却沉没了。孩子趴在浮木上哭,小小的手伸向母亲消失的水面。
江水吞没生命时,甚至没有涟漪。
陈望和秀娘静静看着。死亡见得太多了,反而麻木了。秀娘又开始诵经,声音很轻,但陈望能听见:“……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是啊,如梦,如幻,如露,如电。这繁华的苏州城,这经营半生的货栈,这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转眼间就成了泡影。可那些善念呢?那些帮过的人,那些伸出的手,那些深夜里的心安,那些看着受助者眼里的光时涌起的暖意——这些也是泡影吗?
陈望不知道。他只知道,若重来一次,他还会给那对乞讨的母女银子,还会买王安福的霉布,还会把船契让给老弱妇孺。
箭雨忽然密集起来。叛军开始清剿码头了!他们骑着马,挥舞着刀,见人就砍。百姓们哭喊着往江里跳,可江面上已经没有船了,跳下去也是死。
陈望和秀娘对视一眼。夫妻八年,这一刻都读懂了对方眼里的决绝。不能等死,更不能死在乱军刀下——跳江吧,至少留个全尸,或许能被冲到下游,或许能被好心人掩埋。
陈望解开怀里的木匣,用油布层层包裹,然后脱下外衣,将木匣牢牢绑在背上。秀娘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些田契,能浮就浮,浮不了,就随他们沉江。总之,不落在叛军手里。
他们从石墩后站起来,手拉着手,准备冲向江边。
就在这一刹那——
江心传来破浪声!
不是倾覆船只的碎裂声,不是落水者的扑腾声,而是一种有力的、决绝的、劈波斩浪的声音!陈望和秀娘同时转头,看见江心处,一艘快船正逆着逃难船流的方向,朝码头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