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了。”老道士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孙朝奉眼皮都没抬,提笔唰唰写下一张当票,又从一个粗陶罐里数出五枚边缘磨得发亮的铜钱,“当啷”一声丢在柜台上:“收好。当期三个月,月利三分,过期死当。”语气冰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坨子。
老道士颤抖着拿起那五枚冰冷的铜钱,仿佛捧着千斤重担。他看也没看那张当票,低着头,佝偻着背,如同一个打了败仗的逃兵,脚步踉跄地挤出人群,消失在西斜的阳光里,背影萧瑟得令人心酸。
这一幕,被柜台侧面小圈椅上的李之源,从头到尾,一丝不落地看在眼里。
他怀里的小铜炉已经有些凉了,但他依旧抱着,小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乌黑清澈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老道士消失的方向,又转回到柜台上那本被随意丢弃、如同垃圾般的《清风诀》上。
青牛观……清风诀……
这两个名字像两颗小石子,轻轻投入了他平静的心湖,荡起一圈微澜。青牛观?他隐约记得,府里老管事似乎提过一嘴,父王李修当年离开王府,最后消失的地方,好像就在青牛观附近的山里?而“清风诀”……父王痴迷修道,他的书房里,似乎也堆满了类似名字的破书烂卷……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李之源小小的心脏。有对那个抛弃他们、跑去修什么破道的父亲的怨怼;有对那个老道士卑微窘迫的、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或许是同病相怜?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属于王府小主人的恼怒!
那个破破烂烂的穷道观!那个不负责任的爹!他们之间,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然父王怎么会跑到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去?而且……还欠着王府的香火钱!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瞬间点燃了李之源心头积压的不满。他父王李修,堂堂御弟唐王,抛妻弃子跑去修道,几年不归家,害得娘亲整日以泪洗面。王府每年拨给各地道观的香火钱,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青牛观……肯定也在其中!现在倒好,观里的穷老道,拿着本破书,跑到他李之源开的当铺来,只当了五文钱?这算什么?王府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一股无名火“腾”地从小腹窜起,直冲脑门。李之源的小脸绷紧了,原本因为体弱而总是显得有些苍白的脸颊,此刻竟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他猛地从小圈椅上跳了下来,动作快得让旁边的来福都没反应过来。
“小王爷?”来福一惊。
李之源没理他,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几步就冲到了孙朝奉那个柜台前。他个子矮,还够不到高高的柜台面,只能踮着脚,伸长了小手,一把抓过那本刚刚被丢在柜台上的、破旧的《清风诀》。
“小王爷?”孙朝奉吓了一跳,连忙躬身,脸上挤出一丝谄媚又惶恐的笑,“您……您怎么过来了?这脏东西,别污了您的手……”
李之源根本不看他,小脸紧绷着,带着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冷硬。他翻开那本册子,粗糙发黄的纸张,拙劣模糊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图画……一股陈腐的、带着尘土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果然是垃圾!父王就是被这种东西迷了心窍!
怒火更炽!他小手抓着册子,猛地抬起头,乌黑的大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孩童特有的尖利,响彻在渐渐安静下来的当铺大厅:
“青牛观?!”
他这一嗓子,把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大家惊愕地看着这位突然发飙的小王爷。
李之源的小胸脯剧烈起伏着,他一把将手里的破册子狠狠摔在柜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然后,他踮起脚,小手在柜台上胡乱摸索着,一把抓过那本记录着今日典当物品的流水账册!
“哗啦——!”
厚厚的大账本被李之源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他小脸涨得通红,眼中怒火熊熊,仿佛手里举着的不是账本,而是青牛观那破败的山门,是他那个不负责任的父王!
“破观欠我父王香火钱!还敢拿这破烂来当?!账——消了!!!”
稚嫩的童音带着滔天的怒意和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在当铺大厅里炸响!
话音未落,那本厚厚的、记载着今日所有交易、承载着规矩和秩序的账册,被他用尽吃奶的力气,猛地撕扯开来!
“嗤啦——!”
坚韧的纸张在巨大的力量下发出刺耳的哀鸣!
“嗤啦!嗤啦!嗤啦!”
李之源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不管不顾,双手死死抓住账册的两边,疯狂地撕扯着!一片片、一条条、一团团的纸屑,如同被狂风席卷的雪片,又像是祭奠某种愤怒的纸钱,从他小小的手中喷涌而出,漫天飞扬!
“哎呀!”“我的天!”“小王爷息怒!”“快拦住!”
惊呼声四起!孙朝奉吓得魂飞魄散,想去阻拦又不敢。来福急得直跳脚。几个护卫下意识地想上前,却被李忠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整个当铺大厅,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纸雪”笼罩!
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在那本被撕得粉碎、如同白色风暴般席卷当铺的账册纸屑里,一点极其微弱的、细如尘埃的金色光芒,在纷飞的纸片缝隙中一闪而逝。
它快得像幻觉,细微得如同阳光里飘荡的浮尘,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存在感。这点金芒如同拥有生命,在混乱的气流中诡异地一个转折,精准地、无声无息地,射向了正怒不可遏、奋力撕扯着账本的李之源那只扬起的、细白小巧的左手掌心。
一点微凉,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被绣花针轻轻刺了一下的微痛感,瞬间没入了李之源的掌心皮肤,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之源的动作猛地一顿!
那股疯狂撕扯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走了一部分。他小小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乌黑的大眼睛里,那熊熊燃烧的怒火似乎被什么东西短暂地冻结了一瞬,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茫然。
掌心……好像被什么叮了一下?
这感觉来得快,去得更快。快得让李之源以为是愤怒之下产生的错觉。眼前漫天飞舞的白色纸屑,耳边嘈杂的惊呼,还有胸腔里那股对青牛观、对那个不负责任父王的滔天怒火,瞬间又将他淹没。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残留着纸张纤维碎屑的双手,又看了看柜台前散落一地的、被撕得粉碎的账本残骸,以及那本孤零零躺在纸屑中央、显得更加破败可怜的《清风诀》。
怒火似乎随着这疯狂的撕扯宣泄掉了一些,但心底那股沉甸甸的憋闷和委屈,却依旧堵在那里。他抿紧了小嘴,小脸依旧绷着,带着一种倔强的冷硬。
“哼!”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仿佛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小胸膛剧烈起伏着。那股熟悉的、因为过度激动而带来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迅速漫卷上来,让他眼前微微发黑,小小的身体晃了一下。
“小祖宗!”来福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赶紧扶住摇摇欲坠的李之源,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您消消气!消消气!跟那破书置什么气啊!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李忠也无声地快步上前,对着几个吓傻了的护卫沉声道:“清理干净。”然后转向惊魂未定的孙朝奉,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那本道书,收好,入库封存。”
孙朝奉擦着额头的冷汗,连连点头:“是是是,小的明白!明白!”
李之源靠在来福身上,微微喘着气,小脸因为刚才的激动和此刻的虚弱而显得更加苍白,长长的睫毛无力地垂着。他被来福半扶半抱着,慢慢往当铺后面走去。经过那本躺在地上的《清风诀》时,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小脚丫,泄愤似的狠狠踢了一下!
破书被踢得翻了个滚,沾满了地上的尘土,更显狼狈。
“破观……破爹……”李之源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委屈和疲惫,小小的身体软软地靠在了来福怀里,任由他把自己抱起来。
当铺大厅里,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白色纸屑,和一本孤零零躺在尘埃里的破旧道书。夕阳的余晖透过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在飞舞的尘埃中拉出长长的光柱,给这混乱的场景蒙上了一层虚幻的、略带讽刺的金色光晕。
喧嚣散尽,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那无声飘落的、细碎的纸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