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的大雪总带着湿冷的雾气,荔枝湾的“墨韵画舫”泊在水杉林边,船板上的画案铺着洒金宣纸,狼毫笔在笔洗里泛着墨光,空气中弥漫着徽墨的清苦与松节油的淡香。陈晓明踩着摇晃的跳板登上画舫时,画舫的传人画伯正蹲在画案前,对着一幅晕染的“珠江夜泊图”发愁——那幅准备参展的工笔画,昨夜还笔触细腻,今早却墨色全晕成了乌云,宣纸边缘卷着焦痕,像被烟火熏过,更怪的是,深夜的画舫里竟传来“唰唰”的运笔声,却不见人影,砚台的边缘,莫名多出个“墨”字的刻痕。
“陈先生,您再不来,这墨韵画舫的百年画艺,怕是要被这邪祟涂成废纸了。”画伯起身时,捏着画笔的手指在颤抖,他指着墙角一堆揉烂的画纸,“这是第八十样遭祸的东西了。前几天刚画好的‘荔枝图’,被虫蛀得只剩画框;祖师爷留下的画谱,纸页一夜之间脆如蝶翼,上面还沾着墨渍。最邪门的是我曾祖父当年的画筒,那上面还留着弹孔——民国二十六年他往游击队送密信时,遇上日军巡逻艇,他就是凭着这画筒上的墨迹暗号,把情报藏在画卷的夹层里送出去的,昨天我还拿给老画师看,今早一看,画筒被劈成了竹片,碎块混着墨渣堆在画案旁,像堆被弃的秽物……”
陈晓明俯身拾起一张晕染的画纸,指尖触到潮湿的宣纸,平衡之力如墨色般晕开。不同于以往感知到的执念,这次的能量里竟带着笔墨晕染的“灵动”,时而浓黑,时而淡灰,像有无数画师在画案前挥毫泼墨。画面随即在意识中铺展:1937年的冬夜,珠江口的芦苇荡里,墨韵画舫的掌事画守墨——也就是画伯的曾祖父,正将“日军舰艇布防图”用隐形墨水画在《清明上河图》仿本的留白处,再用淡墨覆盖,远看就像普通的仿古画。四十多个端着步枪的日军突然从汽艇上跳下来,探照灯的光柱扫过堆在舱里的画卷,领头的舰长用军刀挑开画轴,吼着要“搜查藏在画作里的反日传单”。画守墨挡在画案前,身后的画师们纷纷握紧镇纸,他嘶吼着“墨韵画,画如史,一笔绘山河,一墨记春秋,岂容倭寇玷污”,随即抓起一砚台墨汁往日军脸上泼。子弹穿透他的胸膛,鲜血滴在宣纸上,染红了半幅画,他却借着芦苇的掩护让儿子背着藏有情报的画卷跳入小艇,自己死死护住剩下的画谱,直到被刺刀挑翻在舱底,最后只剩一只攥着画笔的手,笔杆上刻着的“守墨”二字,被血浸得发黑。
“您瞧见了?”画伯从画舫的暗舱里掏出一个紫檀木画筒,打开后,一支带血的狼毫笔躺在锦缎里,笔杆果然有暗红的刻痕,“我曾祖父当年就是这样,用不同的画作传递消息——‘山水画’的峰数代表‘日军舰艇数’,‘花鸟画’的鸟数暗示‘接头时间’。有次往香港送进步画作,他把‘秘密画展地址’写在画轴的木芯里,用墨汁混合蜂蜡书写,遇热才显形,日军要烧了画轴查违禁品,他笑着说‘这画是唐伯虎真迹,烧了你们赔得起吗’,硬是用后背挡住火把,被烧得皮开肉绽,画轴却被同行的画商趁乱塞进鱼篓,等送到时,上面还沾着他的血和鱼腥……”
他引着陈晓明走到画舫深处,那只最古老的“端石砚”旁,能看到一块松动的舱板,边缘有明显的墨汁浸润痕迹。画伯撬开舱板,露出一个尺许宽的暗格,里面放着几锭墨块,标签上写着“松烟墨”“油烟墨”“漆烟墨”,都是按古法炼制的珍品。“这暗格是我曾祖父亲手凿的,当年他就把最紧要的画诀藏在这里。他没了之后,我祖父不敢动这舱板,直到二十二年前修船时才发现,暗格里还有半张构图图谱,上面用朱砂标着八个留白位置,后来才知道,那是游击队的秘密联络点……”
说着,他从画舫的樟木箱里取出一本线装的《墨韵画舫绘事要诀》,封皮是用宣纸裱的,其中一页用工楷写着:“作画如铸史,墨为魂,纸为骨,一点藏深意,一线见丹心;传信如画作,需隐于皴,藏于染,不被贼寇觉,方得其妙。”旁边有几行批注,墨迹被墨汁浸得发晕,像是在画案旁写的:“吾孙若承此业,当记画可焚,志不可焚;墨可干,心不可干,莫因利而仿假,莫因险而停绘。”
陈晓明指尖抚过那支狼毫笔,平衡之力再次涌动,这次感知到的不仅是执念,还有清晰的“晕染感”。画面里,画守墨的魂魄站在端石砚前,看着如今的画伯用印刷品冒充手绘,把机器喷绘的装饰画当成工笔画卖,甚至为了赚快钱,把画舫改成“网红打卡地”,让游客用马克笔在宣纸上乱涂,美其名曰“体验国画”。最让他痛心的是,画伯竟把那幅藏过情报的《清明上河图》仿本当成拍照背景,让游客举着自拍杆在画前合影,画轴被扯得变形,当年藏画诀的暗格被零食袋堵住,画案上堆着游客扔的饮料瓶和塑料袋,调色盘和镇纸散落其间,盘里的颜料都结了痂。
“不是画舫闹鬼,是你曾祖父在骂你。”陈晓明将狼毫笔放回紫檀木画筒,“他守的不只是情报,更是画师的气节。你现在把祖宗的画艺糟践得不成样子,拿画舫的招牌当摇钱树,把他用命护住的画魂玷污成这样,他能不气吗?”
画伯的脸瞬间涨成紫黑色,突然抓起一卷印刷画往地上摔,画纸散落得满地都是:“我知道错了!前几年宣纸涨价,手工绘画耗时太长,年轻人又爱数字绘画,我看着别人搞‘国画体验’赚大钱,就也学坏了。把真的手绘作品锁在保险柜里,卖给收藏家高价,对游客就用印刷品充数,孩子们想学画画,我就教些填色的法子,骗他们是‘祖传绝技’……”
话音未落,舱壁上挂着的“百鸟图”突然“哗啦”一声撕裂,印刷的墨色暴露无遗,露出底下用手绘的鸟眼,在光下闪着灵动的光。端石砚突然自己倾斜,墨汁在宣纸上晕出“欺世”两个字,虽歪歪扭扭,却看得人心里发沉。暗格的方向传来“咔嗒”一声,半张构图图谱从舱板缝里掉出来,八个留白位置在天光下格外清晰,像在无声控诉。
“他在等你回头。”陈晓明指着那些印刷品和打卡道具,“把打卡地拆了,把假画全烧了,用三个月时间,请老画师来教你研墨、运笔,按你曾祖父的法子勾线、晕染。在画舫设个‘守墨纪念馆’,展出他当年的画筒、狼毫笔,每天开舱前给吴道子像上香,讲讲他用画作传递情报的故事。”
画伯捧着那支狼毫笔,突然“扑通”一声跪在端石砚前,对着画守墨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船板上渗出血来:“曾祖父,曾孙不是人!我这就把那些拍照道具扔了,把印刷画全收起来,明天就去徽州买徽墨,哪怕倾家荡产,也得把好墨找回来!”
接下来的三个月,画伯真的像变了个人。他先是把画舫里的印刷画和网红道具全搬到河滩,当着渔民的面烧了,纸灰被风吹得漫天飞舞,有老画师抹着眼泪说:“守墨先生要是瞧见了,画魂都能安宁了。”然后请了三个退休的老画师来画舫,重新支起研墨的砚台,每天天不亮就开始研墨、勾线、上色——为了画好一片荷叶的叶脉,能在画案前坐一整天,指尖被毛笔磨得起了厚茧,被墨汁浸得发黑,就用清水洗一下继续,老画师说:“守墨先生当年就是这样,为了画好‘珠江帆影’的浪花,能在船头蹲三天三夜观察水势,这才是画师的本分。”
陈晓明几乎每周都来画舫,有时帮着晾晒画纸,有时坐在画案旁看他们作画。平衡之力顺着墨色的晕染渗入,他能感觉到画舫的能量在慢慢恢复,印刷品被手绘画取代后,墨色层次分明,笔触灵动自然,夜里的运笔声变成了整齐的勾线声,像是画守墨在跟着一起落笔。有一次,画伯画“工笔牡丹”时,总掌握不好晕染的浓淡,花瓣总显得僵硬,突然一阵风吹过,《绘事要诀》从樟木箱里掉出来,正好落在画案旁,其中一页写着“牡丹晕染需‘三淡两浓’,先以淡墨铺底,再用胭脂分染,最后以钛白提染高光,方得丰腴灵动,艳而不俗”,他依着要诀绘制,新画的牡丹果然栩栩如生,老画师激动地说:“是守墨先生在帮你呢,这晕染的功夫,他没舍得带进黄土!”
三个月后,画伯在画舫的船头立了块木牌,刻着“墨韵画魂”四个字,又把那个带弹孔的画筒装在玻璃罩里,摆在纪念馆正中。他请了城里的美术专家来看新画的作品,当专家们看到那幅“珠江夜泊图”时,都惊叹“是岭南画派的巅峰之作,墨色里藏着珠江的灵气”。有个装饰公司想高价买断画舫的画作版权,用喷绘机批量生产“网红装饰画”,画伯却摇了摇头:“画的魂在笔墨里,机器喷不出手绘的灵性。曾祖父说了,宁肯画舫冷清,不能让画作失了本真,这底线不能破。”
陈晓明离开画舫时,大雪的湿冷被墨香驱散,画伯正在画案前教徒弟“皴法”,船外的水杉落满积雪,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他回头望了一眼,画伯的身影和画守墨的画像重叠在画案旁,握着画笔的动作专注而虔诚,笔尖划过宣纸的“唰唰”声,像时光在轻轻吟唱。
回到陈记凉茶铺,画伯特意送来一幅手绘的“墨竹图”,画角用朱砂盖着“守墨”的印章,卷轴上还系着一根墨条:“陈先生,这画您挂在书房,也算替我曾祖父谢您的,让我记起了他的画,画师的笔,研的是墨,守的是文脉的根,心诚了,画魂才会灵。”
陈晓明将画卷挂在墙上,窗外的雨声混着画舫飘来的墨香,画角的印章在灯光下仿佛闪着微光。远处的荔枝湾在暮色中亮起灯火,墨韵画舫的灯笼也亮了起来,像一颗守护画魂的星辰。他知道,粤海的故事里,从不缺这样的守护者,他们像画师一样,用一生的执着,在笔墨与宣纸的交织中,守护着最灵动的匠心,让每一幅画作,都能在岁月里,传递出不灭的风华。
而那些藏在画魂里的执念,那些写在《墨韵画舫绘事要诀》上的坚守,终究会像这大雪的寒雾,涤荡画舫的每一个角落,让“墨不可欺”的誓言,永远回荡在墨韵画舫的运笔声里,回荡在人心里。